毛骧下令后即刻下楼,在其他旅客惊恐不安的目光注视下,带领大队人马离开。
锦衣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杯茶的工夫,原本被严密围堵的客栈便恢复平静。
受此惊扰的旅客再不敢在此留宿,纷纷退房另觅住处。
只有周围的围观者还在低声议论,猜测究竟发生了何事。
“锦衣卫抓走的是谁?看着倒像读书人,莫非真是这次的举人?”
“不清楚,举人不是住在四方会馆吗?怎么会在这儿?我听说那些有望中举的人近几天都在忙着拜访同乡官员呢。”
“或许是某位官员家的公子偷偷跑出来玩乐了吧。”
“……”
街巷间喧哗不止,可夏白的身影却渐行渐远。仅仅一刻钟后,他已抵达皇宫城门之外。
夏白停下脚步。
遥望那巍峨壮丽的宫殿,眼底忽而燃起熊熊斗志。这里是大明的权力核心,也是天下的权力中心,更是社会*的发源地。
此刻,他终于接近了这片令无数人向往又畏惧,让人既渴望又排斥之地。
权力、**!
各种情感在他心底翻涌。然而,当他站在武英殿门前时,所有杂念皆消失无踪,双眸清澈如水。
若他是纯粹的现代人,或许会选择“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像其他人一般随遇而安,甘愿屈从于权势。
但事实并非如此。
若他未曾见过光明,或许还能容忍黑暗。然而,既然见识过光明,他又怎能甘心再次陷入黑暗?
他不愿看到中华大地重现历史悲剧,也不愿历史中的惨剧再度上演。
外族入侵,山河破碎,那些令人痛彻心扉的历史事件,需要改变。
即便结局是死亡,也应站着面对。
夏白仰首凝视上方庄严的“武英殿”三字,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与严肃。
“圣上有旨,召罪臣夏白入殿。”殿内传来一道尖锐高昂的声音。
一名面白无须、五官精致的宦官疾步走出,仔细打量夏白一番,冷笑道:“夏白,圣上召见于你,进去后切记守规矩。”
夏白默然不语,只低头看了看脚镣*,脚踝已被磨出血迹。
宦官轻哼一声,眉宇间显出不满,转向身旁的毛骧,笑意盈盈地说:“毛大人,把枷锁去掉吧。”
“他毕竟是一介举人,圣上也不愿过于为难他,况且这些东西,在圣上那里总归不太吉利。”
毛骧点头应允,为夏白解开镣铐。夏白活动了下四肢,整了整衣裳。
初次会面,当以体面示人。
见此情景,那宦官露出轻蔑神色。一个将死之人,倒还讲究排场,不过读书人就是这样,虚伪做作,真到紧要关头,跪得比谁都快。
夏白很快整理完毕,随即由宦官引领步入大殿,在距离朱元璋百步之处停下。
太监跪在地上,屁股撅得很高,恭敬地高声说道:“启禀陛下,罪犯夏白,老奴已经带到。”
说完后,太监朴狗儿回头一看,却没把自己吓得半死。夏白见到陛下不但没有下跪行礼,反而直视陛下。
朴狗儿一脸震惊与愤怒,低声呵斥道:“夏白,你在做什么?圣颜是你能看的吗?快跪下。”
“跪!!!”
夏白瞥了一眼吓得一脸慌乱的太监,依旧挺直腰板拱手作揖。
“村夫夏白参见洪武皇帝。”
话音刚落,大殿一片寂静。
不仅跪在地上的朴狗儿呆住了,就连高台上坐着的朱元璋也是一愣。
朱元璋早就料到夏白会对自己充满敌意,甚至可能恶语相向,但这个称呼让他也有些意外。
朴狗儿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脸色惨白,身体不停发抖。
他惊恐地看着夏白,既生气又着急,又害怕又恐惧,低声说道:“大胆,你一个罪犯,怎敢如此放肆!”
“快跪下,求陛下宽恕。”
朴狗儿焦急万分,本以为夏白整理仪容时会懂点规矩,可进了大殿后,竟这般狂妄无礼。
这分明是在找死。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奏疏,第一次认真打量夏白,双眼微眯,目光中透出令人胆寒的寒光,冷冷说道:“见到朕,为何不跪!”
夏白闷哼一声。
仿佛被一头猛兽盯上,浑身寒毛竖立,胸口像是压着巨石,呼吸都有些困难。
夏白用力抓着地面,努力保持镇定。面对朱元璋这样的高位者,普通人很难不被震慑。
尤其是朱元璋从尸山血海中杀出,那股威势更让人生畏,普通人站在他面前,很可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让人魂魄都被摄走。
夏白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回忆百年来的屈辱,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抬起头,双目如星辰般璀璨。
他注视着朱元璋,朱元璋也在看着他,两人隔着百步的距离对视。
夏白问道:“为什么要跪?”
朱元璋冷笑一声,笑容冰冷,“因为朕是皇帝,是天下的主宰,更是天下臣民的君父。”
“你不应该跪吗。”
“君父?”夏白轻轻一笑,摇头说道:“那些百官阿谀奉承之言,陛下难道还不清楚其中虚实?”
“若陛下真信这些,我再冒昧请问,普天之下,可人人都有资格承袭大明江山?”
“放肆!”
朱元璋猛然起身,目光如炬,怒视夏白,眼中尽是杀气。
夏白冷哼一声,从容说道:“仅凭陛下的反应,便可得知答案。”
“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家业。”
“这个家,不过是朱氏一族的私产,而非百姓心*有的国度。既如此,陛下又怎能自诩为天下人的君父?”
“再者,”
“若下跪便能改换乾坤,天下又怎会有王朝兴衰,早已安定太平。陛下当年不过是一介布衣,却凭己力登基称帝。”
“那是经历了一段乱世的洗礼。”
“元末时,天下凋敝,黄河泛滥,南方大旱,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易子而食,此乃常事。”
“那时为了祈雨,求风调雨顺,下跪求告的百姓比比皆是。”
“而天地之间真的因此降下甘霖,让四海安宁,百姓安居乐业了吗?”
朱元璋微微眯眼,强压怒火,“所以才有了元朝的覆灭,我方能崛起,一统九州,这正说明我乃天命所在,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夏白笑了笑,望着朱元璋说道:“陛下您真的相信这句话吗?”
“上天若有灵,又怎会借人之手行事?陛下若真觉得自己是天命之选,为所谓的真龙天子,为何建国之后还要对天下严加防范?”
“陛下心里清楚得很。”
“哪里有什么天命,这天下全是陛下凭实力夺来的。”
“若陛下真的笃信天命,就不会总把‘臣本淮右布衣,天下于你何加焉’挂在嘴边。”
“而是开口闭口都是自己是天命之人了。”
“陛下心里明白,所谓天命,不过是强者为王的道理。”
“陛下能胜到最后,所以陛下就是天命。若是别人胜到最后,那人就是天命。”
“所谓的天命,无非是胜利者用来巩固自身统治合法性的借口,也是在臣民面前树立威信的手段罢了。”
朱元璋陷入了沉默。
他仔细打量着夏白,眼中闪过一道锋利的杀意。夏白所说的话,令朱元璋感到深深的不安。
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夏白所言,直指皇权根基,令朱元璋心生怒火。朱元璋目光如刀,冷峻至极,只盼夏白能屈膝认罪。
“汝真不跪乎?”朱元璋语调冰冷,却暗藏杀机。
夏白坦然摇头,神色决绝。
朱元璋嗤笑一声,“汝以为不跪便能逍遥?”
“吾面前,岂容汝放肆。”
“来人。”
“将他双腿打断,从此之后,他只能跪拜于吾前。汝不愿跪,那便终生跪着。”
“不单是汝,连汝之亲族、子孙后代,皆需向吾跪拜。”
朱元璋眼中凶光毕露,他对违抗者从不手软。
夏白毫无畏惧。
自踏入大明国土,他便将生死置之度外。若畏生死,当初怎会在科举中写下逆言,又怎敢直言顶撞天子?
夏白说道:“陛下若执意令我跪拜,我无力抗拒。”
“无需羞辱,我自己承受责罚便是。”
“但在此刻,我想提醒陛下一句:*他人跪拜轻而易举,然而让一个有志向、有骨气、有尊严之人跪下后,他便已不再是他自己。”
“跪的并非尊严,而是臣民应有的气节。”
“取而代之的是如今朝堂上的那些官员的模样,卑躬屈膝,甘为奴仆。”
“大明的脊梁就此折断。”
“元末尚有进士殉国,吾欲问陛下,若大明衰败,到了末世,会有几人愿意以死报国?”
“若都如现在的庸碌之辈,大明恐怕*得更快,因为奴仆的身份并无区别,为主人效劳的实质也无不同。”
“而这一切,皆因陛下所致。”
“文人失了风骨,官员失了操守,君主失了担当。”
“上行则下效。”
“若君王唯利己,视百官如长工,视百姓如牛马,则百官只会更加趋炎附势,视百姓为牲畜。”
“明之覆灭,必因民变。”
“只因洪武帝从未打算让人活得像人,只想天下人为朱家世代为奴。”
二十章你不该懂我!
\"够了!\"朱元璋猛地拍桌,眼中似欲喷火。
他瞪视着夏白,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几乎戳到对方鼻尖:\"你有何资格责备于我?\"
\"我何时将百姓当作奴仆?我又何时视百官如长工?\"
\"简直是胡言乱语。\"
\"你若去问遍天下,哪个不对我朱元璋称赞有加,哪个不夸我是体恤苍生?我为百姓所做之事,远超你的想象。\"
\"你们这些文人、士子,怨我恨我,我毫不在乎。\"
\"你所说的话,我全然不放在心上。\"
\"我没指望你能理解,更没想过你会替我说话。\"
\"我只知民心决定世道,只要百姓记得我的恩德,这就够了,我为天下百姓所做的事,无需向你解释。\"
\"既然你觉得有理,\"
\"那我就告诉你。\"
\"自大明建国以来,我为百姓做了些什么。\"
\"洪武五年,我下旨废除奴婢制度,家中若有蓄奴者,轻则杖刑,重则入官为奴。\"
\"自大明开国起,我就命各地开垦荒地,耕种后土地归己所有,且免三年赋税。至今已新增耕地百八十万五千余顷,占全国官民田近半。\"
\"这养活了多少人啊。\"
\"我在各地修建水利工程,疏通灵渠,灌溉万顷良田;整治洪渠,使泾阳、三原等地受益两百余里。\"
\"诸如此类的事举不胜举。\"
\"但我从不宣扬这些,因为这是身为皇帝该做的。可历朝历代的*中,有谁像我这般痛恨*污吏?\"
\"我为何痛恨*污吏?因为我幼时受尽他们的欺压。所以我反复告诫下属,切勿*,一旦发现,必剥皮充草。\"
\"建国仅十八年,我已经减免了多少赋税?我甚至亲自规定了全国的租赋总额,如今每亩田地的佃租不过三四斗。\"
\"我还设立卫所,减轻百姓负担,让军队自给自足。这类事情,数不胜数。\"
\"我不爱民。\"
\"我是古今以来最爱民的人!\"
朱元璋冷笑一声。
他若不是真的把天下黎民当作自己的子民,又怎会如此费心尽力?他完全可以横征暴敛,尽情索取。
然而,他并未如此。
反而事事都为百姓着想,百倍千倍地付出。
他其实根本不想辩解,也瞧不起辩解。在夏白这样的书生看来,他无疑就是暴君,因为在他的眼中,这些士人儒生远不如狗有价值。
只是夏白不断*他,使他彻底愤怒,这才决定反驳几句,告诉夏白,他多么无知浅薄。
荒谬至极。
夏白冷然摇头。
他直视朱元璋,毫无退缩。
“洪武皇帝,可曾听闻过这样一句话。”
“何话?”朱元璋问。
“越是在意什么,越是要强调,恰恰说明越缺少什么。”夏白平静说道,唇角带着浅浅的笑容。
朱元璋脸色微变。
夏白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那巍峨的大殿,淡然道:“自秦以来,王朝更迭频繁,涌现出不少明君和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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