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无称霸天下的野心,一心只想守护财富,一旦触及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便会本能地抗拒,并不愿轻易行动。
这些话,胡惟庸、杨宪等大臣私下都有议论。在明朝初立时,还有大臣试图劝谏,结果无一例外惨遭杀害。
时间久了。
也就无人再敢进言。
如今的大明臣子和士人们,大多选择顺应陛下心意,期待日后殿下朱标登基,再纠正一些弊端。
但他们未曾料到,这样的话题竟由一名乡试中举的士子公开提及,还当着众多大臣的面。
朱标眼中寒光闪过。
对于此人如此评价大明国策,诽谤自己的父亲,作为儿子,怎会不愤怒?
然而有些话虽刺耳,却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大明存在的问题。
父亲自统一全国后,便难以听取他人意见,变得刚愎自用。
尤其在经历了胡惟庸的背叛和母后的离世,皇帝对于其他大臣的信任愈发减少。
这一点,他亦有所察觉。
他曾多次与朱元璋争论,但朱元璋性格固执,极少真正改变主意,更何况让开国之君认错本就艰难,根本难以实现。
现今大明的政务几乎全由朱元璋个人意志决定,而他则自行其是地进行调整,父子俩就这样维持着政治上的平衡。
然而,他感受到的压力却日益加重。
皇帝变得愈发强势。
朱标微微闭眼,眼中透出一丝寒光,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想要将这份所谓的“反文”呈给皇帝。
借此激怒皇帝。
同时希望皇帝能够认识到问题所在,进而对大明朝政进行一些尝试性的改变,至少大明的政策应该有所调整。
至于这个人的生死,朱标并不在意。
自从这个人写下这份“反文”,他就注定要死,如今不过是最大程度地利用他的价值。
如果能促使皇帝明白当前存在的问题,这个人就算完成了使命,只需株连三族即可。
朱标心中默默筹划着。
殿内一片寂静。
已经没有人敢贸然开口,许多官员甚至屏住呼吸,生怕发出声响引来朱标的愤怒。
朱标收敛心神,嘴角挂着冷笑,冷漠地说:“韩国公,继续念,这些话虽然刺耳,但也有些道理,我不至于因此动怒。”
李善长眼神微变,忙点头道:“洪武帝在位多年,对天下的实际治理仅限于表面。”
换言之,
只是对天下稍作修补,并未如讨元檄文所说那样彻底整顿。
相较以往各朝,大明立国以来是否有真正的安民之策?富民之政?强国之谋?
从未有过。
大明这些年大多在算计百姓的口粮,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民众无不如此。
大明的策略,出发点只有一个。
让人活着却不能让人富足。
这样才能让天下臣民世代为大明效力,换取生存的权利。
然而,作为君主,主持大局的人,应当全力以赴关注国家大事,以民生为重,以天下为本,促进民生发展。
三千石粟,百里飞骑,远征千里烽烟,驱云布雨,统御万物生息。
此乃大国气象。
唯有如此,方可稳坐江山,图谋万代基业。
若仅沉溺于过往成就,执着于旧规陋习,必致国家误入迷途,重蹈覆辙。
民若不惧生死,何须威逼以死?
明初得天下,赖于民心所向,而今明廷渐失民心,民心尽失之日,便是叛乱四起之时。
谁堪救大厦于将倾?
无一人可也。
盖因明之根本,不在爱民。
民心既失,复又猜忌群臣,如何教人舍命效忠?
衣衫破败,食不果腹,哪知世间繁华?日日劳作养蚕,所得不过粗麻布衣。
朱家天下,与草民又有几分关联?
李善长朗声读毕此文,缓缓合卷,静静候朱标回应。
吴公达、郭翀等官僚仍瑟缩跪地,面无人色,毫无文人士子的傲骨。
汤友恭、赵瑁等人低头沉默,暗自冷笑,撰文者实乃天真妄想。
以为纵情挥笔,直斥朝政,谤议圣上,便可赢得另眼相待。
纯属痴心妄想。
待刀刃加颈,家破人亡,悔恨乞怜,已悔之晚矣。
愚蠢至极。
当今圣上,历战火硝烟,何惧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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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标离去,携此文而去。
群臣俯首跪拜,脑海却反复浮现最后那句:
朱家天下,与民何干!
与臣又何干?
今上真当他们是臣子?稍有不悦,便横加责罚,毫无尊崇。
不过是陛下的佃农罢了。
虽掌管朱氏家业,却仍处处提防防范,唯恐权柄旁落。
他们倒也不甚在意。
即便如此,还受尽呵斥疑虑,丝毫不觉委屈。
群臣战战兢兢地从椅子上站起,额头冷汗涔涔,彼此对视,心下忐忑。李善长目光扫过众人,冷冷说道:“尔等刚才所闻,皆为叛逆之言。”
“其中诸多言论,不过荒诞无稽之辞,外人岂会知晓圣上的贤明?”他语带威严,“莫要自寻死路!”
“再说,诸位都明白圣上的脾性,若有半点风声传出,怕是……”他顿了顿,眼中寒芒毕露,隐有警告之意。
赵瑁等人神色一紧,忙点头应允:“国公教训得是,我等定守口如瓶,不敢有一字泄露。”
李善长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环顾四周。忽见郭翀依旧跪伏于地,似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吴公达上前轻唤数声,郭翀却毫无反应,竟被吓得晕厥倒地。这一声响虽不大,却在寂静的大殿里尤为刺耳,引得众人侧目。
李善长皱眉摇头,摆手示意侍卫将郭翀抬出殿外:“区区小事,竟致如此,实在不成体统。”
“待他清醒,告知他,后续评卷便不必再来了。”
李善长满心嫌恶,强势地决定了郭翀的命运,随后抖了抖衣袖,迈着大步走向殿外。
李善长的决定刚下,立刻有小吏入殿,将昏迷的郭翀抬出去。
就在文华殿的官员们目送郭翀离去时,有人突然提出一个问题。
“那个写反诗的人是谁?”
“可有人知晓?”
殿内一片寂静,众人纷纷摇头。
此时试卷尚未全部审阅完毕,也未到确定最终名次的时候,试卷上的名字都盖着特殊的泥印,根本无法查看。
更不允许查看。
然而,这一问题一经提出,所有人顿时陷入沉默。因为会试分为三场,此人既然胆敢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种自寻死路的行为,难道只会局限于一场?
这岂不是暗示着还有另外两场?
郭翀遭受此等打击,已被吓得当场晕厥,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他们会比郭翀表现得更好吗?
想到这里。
所有人脸色骤变,眼中浮现出深深的忧虑与不安。
吴公达端坐于椅上,目光直视郭翀被抬走的方向。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郭翀在被抬走时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郭翀并未真正晕倒,而是在假装昏迷,目的正是为了避开可能发生的麻烦。并且,郭翀有意装疯卖傻,显然有着明显的考量。
尽管此举会损害他的名誉,但也能降低被皇帝责罚的风险,还能避开可能存在的评卷*。
吴公达心中叹息:“子翔兄,这么多年过去,你终究还是放下了昔日的傲气,开始学会保全自己了。”
“可我又能怎么做呢?”
吴公达眉头紧锁。
虽然他已官居侍郎,职位不算低,但与其他参与此次阅卷的官员相比,仍显不足。
因此,一旦皇帝发怒,他们这些人最容易受到牵连。他也不能不为此感到担忧。
若有可能,他甚至愿意与郭翀互换身份。
明朝的官职不易担当啊。
……
武英殿。
朱元璋正在殿内休憩。
听到朱标求见的消息,朱元璋脸上浮现笑意,对周围的太监斥责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太子进来。”
“我不是早说过吗。”
“太子前来,无需向我请示,让他直接进来便是。”
“为何就是不肯听?”朱元璋皱眉低问,语气透着浓浓的不满与不耐烦。
此时,朱标的声音渐渐靠近:“父皇,此事是我主动要求的,还请勿责怪这些内侍。”
“君有君德,臣有臣规,儿身为父皇之臣,自当谨守本分,岂敢逾矩?”
朱标向朱元璋深深一拜。
朱元璋摇头笑道:“你是朕的儿子,和那些大臣不同,不必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
“朕也不想计较。”
接着,朱元璋看着朱标,疑惑地问:“朕不是命你负责这次科考阅卷吗,为何现在却来了?”
“可是发现了什么旷世奇才?”
朱标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子,沉声奏道:“禀父皇,我因有急事相告,故冒昧前来。”
稍作停顿后,朱标正色说道:“父皇,此次会试中,竟有考生在答卷上写反言。”
此话一出,满殿寂静。
然而,朱元璋神情依旧镇定,仿佛毫无波动,平静得令人不安,只轻轻点头:“嗯。”
“朕知道了。”
“朕其实早有所料。”
“心中怀念元朝的读书人,从来就没有断过。”
“朕已经习惯了。”
——
朱元璋点头,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他拍拍手,像掸掉灰尘一样拂去手上的饼屑,再用布擦了擦手。
这才重新看向朱标,说道:“我大明建国以来,一直被这些儒生轻视,暗地里不知道多少儒生在背后骂我,我心里清楚得很。”
“但我并不惧怕。”
“我是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难道还能被这些儒生吓死不成?”
“如今,天下不知有多少儒生盼着元人回来,把我们大明给毁了。”
“当年我攻下元大都的时候,城中多少士人、文官为蒙古人摇旗呐喊,又有多少人为元朝殉葬。”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这些儒生是永远填不满的,他们只想对胡人卑躬屈膝。”
“但我的手里有刀。”
“谁要是敢在我面前和胡人眉来眼去,我就砍了他,我也不会奢求他们对我或者对大明忠诚。”
“咱们不过是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逼他们听命行事。事情办成,有赏;若办砸了,便取其性命。”
“咱们从不手软!”
朱元璋的声音冰冷,透着一股阴沉的杀机与轻蔑,这股寒意毫不掩饰地弥漫开来。
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对。
相比于信任他人,他更信赖手中的利刃。
朱元璋抬起眼帘,将眼中的杀气收敛,恢复了最初的冷漠态度,说道:“讲讲吧。”
“此人是如何辱骂我大明的,又是如何为胡人招魂的。”
朱标摇了摇头。
这一次父皇猜错了。
此人并非为元人摇旗呐喊,也不是为北逃的大元招魂,而是针对父皇和大明。
朱标说道:“此人并不是为北元那些蒙古人辩护,而是纯粹为了反对父皇和大明,认为大明必将因农民之乱而覆灭。”
“因为父皇不爱百姓。”
朱元璋冷笑一声,满脸的轻蔑与不屑。如果是别的言论,他或许还会考虑如何回应,但说他不爱百姓,简直是荒谬至极。
这根本无需辩驳。
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便是爱民之举,深受民众爱戴。每次听到百姓的赞誉,哪怕只是从官员的奏章中得知,都能让他高兴许久。
他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
若非爱民,怎会将百姓放在心上?又怎会在早期制定田租政策,一次次减免苛捐杂税?
朱元璋反而笑了起来:“我不爱民?哈哈,纵观历代皇帝,我是最爱民的,就连汉文帝都比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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