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售盐:三十二万一千二百三十斤。”
“上元:二万四千七百六十二斤。”
方墨每念出一个数字,便有擅长算术的士人提笔疾书计算,同时还有账房先生拨弄算盘,而最初那块白布上,来自应天府的两位文吏也在书写记录。
不过两人采用的计算方式略有不同。
一位是传统的‘汉字’计数法,另一位则是使用‘符号’计数法。
这一幕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然而在茶楼上观礼的练子宁、解敏等人,看到那些符号时却瞬间将目光锁定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这些符号对他们来说已相当熟悉。
正是花纶献给皇上的统一记账方法中的配套内容。
他们都曾学习过。
方墨报数之时,全场寂静无声。
四周的人都仰头看着两名文吏的计算过程。
最终,
那位使用符号计数的文吏率先停下笔。
他大声宣布道:“一府八县统计数据完成,总计:四十九万七千八百二十三斤。”
话音未落,旁边那位文吏也核对完数据,高声说道:“一府八县统计数据完成,总计:四十九万七千八百二十三斤。”
两人话语刚落,周围其他的账房先生与读书人也纷纷高声报出自己的计算结果。
数字一致。
都是四十九万多。
距离五十万斤仅仅相差两千余斤。
人群之中充满了惋惜之声,夏白却目光微转,闪过一丝精明,这场戏的前奏已经结束,接下来该进入正题了。
这些数字确实无误。
但并不完整。
它们仅代表售予普通百姓的数量。
事实上,还有供给商贩的部分,夏白并未纳入总计,这是他有意为之,意在调动百姓的情绪,同时抬升商贩的地位。
古人曾言:独自享受快乐,不如众人共享。
让万民同乐,让万民都有参与感。
这才是夏白今日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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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万多?”
“差几千斤不就到了吗?”
“…”
全场顿时喧闹起来,有人叹息遗憾,有人满心不甘,也有人神情黯然。
现场笼罩着一种深深的失落氛围。
要是少了一万斤,大家虽然会失望,但不至于如此沮丧。
然而现在只差几千斤,眼看即将达成目标,这种未能如愿的挫败感格外强烈。
尤其是想到每斤盐价五文钱的差异,许多人后悔当时没有多买一些。
四十九万多斤这个数字在人群中反复传播。
无人提出异议。
这是公开宣布的数据。
也是数十位账房先生和读书人共同得出的结果。
一个人可能出错,但几十个人同时犯同样的错误,而且结果完全一致,再说是偶然失误,这显然是对所有人的轻视。
没错。
这意味着未达标。
从此以后,京都盐铺的盐价将从十五文恢复至二十文。
五文钱。
足够许多家庭维持一天的生活开销了。
无论是练子宁、解敏这样的读书人,还是**、张远之类的盐商,对此都感到意外。这种情况不该发生,如果换了他们,就算是自掏腰包也会确保达到五十万斤。
否则辛苦建立的声誉岂不是要大打折扣?
而且还会给其他盐商机会。
这绝对是不可接受的。
至少在**这样的盐商眼中,他们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必定会全力以赴,把剩下的同行彻底击败,完全掌控应天府的盐业市场。给予他人机会,无异于对自己的残酷惩罚。
百姓向来趋炎附势。
你若善待他们,他们会心存感激。
然而这份感激极为肤浅,一旦有别人提供更大的好处,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转向,毫无迟疑。
百姓就像墙头草,只追逐利益。
张远阴沉的脸色渐渐平复,嘴角泛起一抹轻蔑的笑容:“我还以为夏白大张旗鼓是要给我们炫耀武力呢,原来如此简单?他难道真的以为,仅凭真诚和讨好,就能让百姓倾尽家财购买五十万斤盐吗?”
“做生意不能这样盲目行事。”
“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到头来却成了个笑话。”
“确实如此。”
“即便有士人背景依仗朝廷,也只能占些小便宜,说到经商,还是得靠我们商人。”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书越读越死板,人却越活越精明。”
其他盐商也跟着笑了,笑声爽朗,心中的重担也随之放下。
十五文一斤的盐,他们无法与夏白竞争。
但二十文或许就有变数。
众多盐商联手,虽然在品质上无法超越夏白,但胜在数量庞大,还能联合压价。即便夏白想要提价,刚调高又降回去,这不是自打耳光吗?
一个士人怎会甘愿丢脸?
一旦占据优势,他们绝不会给夏白喘息的机会。
定会乘胜追击,毁掉夏白的盐铺声誉,让他彻底失去翻身的机会,最后不得不黯然退出盐市。
正面竞争或许难以取胜,但背后使坏、玩些不光彩的手段,他们倒是驾轻就熟。
这就是商界之道。
**捧着大碗茶,惬意地饮了一口。
只是比起张远等人乐观的态度,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夏白可是新科状元。
能在短短三个月内将他们压制得毫无招架之力的人,真的会这么轻易犯错?
他真的如此单纯?
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也是许多工商业者百思不得其解的。
这不符合夏白以往的行事风格。
此刻茶楼中,只有练子宁与解敏等士人对此嗤之以鼻。
与夏白有过往来的人,都清楚他的强硬作风。
夏白处事风格独特,难以用常规思维揣测。换作别人,可能会被眼前的结果限制,但他绝不会如此。
实际上,这是他有意为之。
或者说,他对这个结果毫不在意。
他不屑于弄虚作假。
这才是真正的夏白。
练子宁给茶碗续了些水,看向解敏,笑道:“解兄,你跟夏白交往甚密,你觉得他会如何应对?”
解敏苦笑着摇头:“夏白向来随心所欲,甚至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我又怎能猜到他的心思?”
“但可以肯定的是,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练子宁轻笑一声,环顾四周,平静地说:“我倒是有个想法。刚才上楼时,我注意到楼下来了不少商人富贾,夏白曾说过‘在商言商’。”
“如今他投身商业,只怕要在这群人身上动脑筋。”
众人听后,若有所思。
就在此时,有人从人群中喊话:“方掌柜,你的账算错了。”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纷纷朝声音来源看去。
方墨也顺着望去,疑惑道:“账本清清楚楚,每天也都有公开统计,怎么会错?”
那名布衣男子挤出人群,面对众人的目光,虽然紧张,但仍强装镇定,抱拳说道:“公布的数字确实真实,也有市民见证,计算过程毫无差错,但这个结果就是不对。”
“少了。”
“京都盐铺卖出的盐不可能只有这个数目。”
“至少多出了五十万。”
方墨笑了。
数据准确,计算无误,却偏要说少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其他人也一脸错愕,虽然他们也怀疑算少了,但事实摆在眼前,又怎可视而不见?
这不是把周围的人都当成傻子了吗?
布衣男子脸微微发红,脖子缩了缩,依然坚持道:“公示的数据和周围人的计算结果一致,计算过程也没有问题,但得出的结果就是不对,因为这个数据是不完整的。”
“之前我不敢确定,现在靠近一看,才彻底明白。”
“那天晚上看到的确实是夏状元。”
那名布衣男子向夏白略施一礼后,继续说道:“乡亲们,容我详细说明。”
“我绝非无端猜测,也非一时冲动,而是亲身所见。”
“我是一名更夫,在这一个月里,多次目睹夏状元扛着几十斤盐,跑遍各大酒楼与饭馆,为京都盐铺推销食盐。我不知道他最后卖出了多少,但肯定是有成交的。”
“这部分销售额未被计入总账。”
“因此我说的结果有问题。”
“少了。”
布衣男子话音刚落,立刻有不少人随声附和。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啦。”
“我晚上收夜肥的时候,也见过夏状元。”
那个夜肥收集者瞥了几眼店铺,兴奋地用手指指了指旁边的背篓,四周喊道:“就是那个背篓,我绝对没错,我见过好多次了。”
“这账算错了。”
“我也想起来了。”随着这两人的发言,渐渐地更多人回想起了相关情景。
顿时。
人群再次躁动起来。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情绪高涨,方墨也不禁露出一丝不安,朝夏白望去。
夏白脸色怪异地走出来。
他本意是借助他人之言引导其他商家,但没料到会有“更夫”和“夜肥收集者”出现,这两人完全超出预料。
也许这就是“穷则思变”的道理。
百姓的智慧确实富有创造力。
至少夏白未曾想到。
然而目标一致。
夏白脸上浮现出些许尴尬,他重新登上木台,主动说道:“的确如此,我不喜欢被动等待,守着盐铺或盐堆,依靠口碑卖盐确实简单轻松。”
“但这种方式不适合我。”
“比起被动接受,我更倾向于主动出击。”
“主动可能不会带来理想的结果,但不主动必定会失去许多机会。”
“我在商业上是个新手。”
“没什么经验。”
“前两个月,京都盐铺没有卖盐,也毫无名气,我对食盐销售的信心远不如现在。为了增加销量,也为了测试效果,我就悄悄联系了应天府的各大酒楼与饭馆合作。”
“但这方法不算光明正大。”
“都是私下进行的。”
“总觉得有点撬其他盐商生意的意思。”
“再者,这批已经卖出去的盐,不在我们原本设定的销售周期里,后来仔细一想,也就没把它算进去。”
“这半月以来,我几乎都没出门,都快把这个事给忘干净了。”
“这确实是我的失误。”
夏白向周围的人深深一鞠躬。
那身着粗布衣服的男人紧张地问:“这部分盐能不能补录上去?”
“说不定就达到五十万斤了。”
其他人也满怀期待地看着夏白。
夏白带着笑意轻轻点头。
顿时全场沸腾。
夏白拿起铜质扩音器说道:“不过盐店不会公开具体的订单详情,店里已有的数据也都公告过了,各家店铺所购盐的数量,牵涉到各餐馆的经营状况。”
“而且,盐店给出的数量可能会引起质疑。”
“因此,由每家店铺自行公布更为合适。”
“他们愿意公布多少就公布多少,就算选择不公布,也是他们的自由。”
“我没有权力,也不打算对此加以限制。”
“如今京都的盐店,只有记录的权利,没有决策的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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