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历朝历代之中,又有谁像陛下这般,常常把爱民挂在嘴边,甚至还会问臣子,自己是否真的爱民,百姓是否夸赞自己?”
“陛下难道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朱元璋眼神阴沉,刚平息的情绪再次躁动不安。
夏白收回目光,顺着台阶向上望去,看见那龙椅,果然雕刻得惟妙惟肖,一眼就让人产生臣服与恐惧之情。
他接着说:“一个人越是炫耀什么,恰恰说明他越缺乏什么。”
“陛下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
“安慰自己,自我*,并寻求百官的认可,让自己和百官都相信,你确实爱民。”
“借此来告诉自己。”
“你是对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陛下表面上施行仁政,实际上却在*百姓,陛下有时太过自欺欺人。”
“自古以来,君王爱不爱民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天下能否发展,如果能兼顾百姓,那就是明君。”
“陛下本末倒置了。”
“还自鸣得意。”
“在陛下心中,推崇爱民并无过错,毕竟前朝那些**,皆是私家天下。”
“陛下却不然。”
“陛下所追求的,不过是大地主的角色罢了。”
“这也是自立国起,您一直努力想要把大明塑造成的样子。”
“因此,您可以肆无忌惮地羞辱**官员,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自己爱民,因为在您看来,官员不过是地主家的雇工,若非实在难以管理,这些人根本无需存在。”
“您一直在警惕他们。”
“害怕这些朝廷‘雇工’会窃取朱家的权柄,侵占朱家的产业,所以您设立了锦衣卫这样的秘密机构,严加防范这些人,唯恐自家产业被这些人侵吞。”
“您在朝堂上的作为,难道自己不觉得与当初身为佃农的父母,在地主家为佃户时受到的盯防如出一辙吗?”
“当年那些地主是如何压迫您家的,如今您得势了,掌权了,便用更加严酷的手段反制回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地主拥有百十亩田地,而您掌控的是整个天下。”
“您的优势在于出身平民,但劣势也正源于此,因为底层的人最擅长对付底层人。”
“您是从底层一步步挣扎上来的,见识过底层的所有阴暗面,也深知底层生存的极限所在。”
“所以您比历代的**都更了解民众的关键,也知道如何更彻底地剥削底层。”
“您事无巨细地盘算,将天下的一切尽收算计之中,可谓是一丝不苟,为的就是将天下资源榨取至极限。”
“您心中的理想国,是一种缺乏活力、高度管控的静态社会。”
“百姓相互监视,相互告发,没有官府发放的路引,就不得离开户籍所在地。”
“而路引的费用又设得很高,实际上是不鼓励百姓申请路引,让百姓尽量不流动。”
“确保社会中不存在‘游民’。”
“所有人都必须在朝廷认可的行业中谋生,不可随意变换身份,也不允许出现具有组织能力的富人或团体。”
“您希望的是百姓按照您的设定生活,生死都在您的掌控之中,不容许有任何变数。”
“将天下百姓牢牢束缚在朱家的土地上,世代为朱家的奴仆长工,供奉整个朱家。”
“您做错了吗?”
“没有。”
这天下是你亲手打下的,你自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处置权。然而,你错就错在总是将“爱民”二字挂在嘴边。
明明毫无怜悯之心,却一次又一次给底层民众以希望,又接二连三地将这些希望碾碎,你对百姓实在是太过残酷。
朱元璋,你不应该侈谈爱民。
至少你不该*那些始终信赖你、感激你的百姓。
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竟要承受你的这般羞辱与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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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手指颤抖着指向夏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神中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慌乱与失措。
趴伏在地上的朴狗儿几乎被吓得喘不过气来。
他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呵斥夏白了,只能这样跪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试图向殿外爬去。
夏白所说的话,每一句都足以致人于死地,而且不是一人之罪,而是株连三族、九族的大罪,绝非他能听、敢听的。
朴狗儿趴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扭动着身体向外爬行,姿态虽仍保持着谦卑恭敬,但动作却显得格外滑稽。
朱元璋察觉到这一点,眼中闪过一道冷厉的杀意,“滚出去!”
“奴才告退。”朴狗儿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松了一口气,眼角甚至泛起了泪花,急忙磕头谢恩,狼狈不堪地逃离武英殿,连稍作停留都不敢。
顿时。
殿内只剩下朱元璋和夏白两人。
朱元璋重新坐下,面色阴沉得如同乌云密布,紧紧盯着夏白,他迫切想知道,夏白究竟意欲何为,只是为了求死吗?
还是为了所谓文人的气节?
他绝不相信。
朱元璋压抑着怒火,微微前倾上身,犹如猎鹰审视猎物般打量着夏白,目光中的杀机时强时弱。
“是谁在背后指使你!”
他不相信这是夏白能够说出口的,夏白年纪轻轻,仅二十出头,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断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有人暗中操控。
他在心中暗暗猜测。
夏白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你真的以为是有人指使,也许可以理解为天下百姓的不甘与怨愤,以及那些对你抱有厚望却因你的冷漠而心寒的人所推动的结果。”
自秦帝统一以来,千年的岁月已表明,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向来不容忍黑暗势力的压迫。一旦他们的生计陷入困境,总会以某种激烈方式,试图改变或颠覆这种统治。
“你所掌控的江山,经历了大大小小成百上千次的民变,皆因不满地主与贵族的残酷统治。”
“朱元璋,你可曾忘记,你的天下是如何夺取的?”
“你说爱民,可你的行为又如何体现?”
“你真的为底层百姓考虑过吗?”
“你在凤阳建造的中都,历时十余载才完工,其规模虽壮观,但这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你将诸子分封四方,每位皇子莫不是大兴土木,欺凌百姓。”
“各地王府的奢华,你比谁都清楚;他们地方上的劣迹,你也比谁都知晓。”
“那正在应天府建造的十座王府,哪座不是规模惊人,哪座不需大量征调百姓?”
“以往的朝代,无论建多少宫殿,也只为*一人,仅限少数几个地方施工。然而明朝呢?”
“这是整个朱家的事业。”
“如此循环,无休无止。”
“你说减轻百姓负担,虽然田租有所下调,但百姓缴纳的总金额减少了吗?”
“为了给你的儿子们建造王府,你从何处获取资金?难道是平白出现的?”
“全是从民间搜刮而来。”
“如今的大明,一年的国税不过两三千万两银子,除去官府日常开销和王府供养,所剩几何?朝廷若告匮,又怎能筹措所需?”
“最终还是如同你痛恨的*污吏一般,向百姓征收苛捐杂税,这情况有改观过吗?”
“今日的大明,哪还有什么所谓的洪武盛世,百姓早已被繁重的徭役和赋税压榨得喘不过气。”
“你在民间推行《大诰》,试图将你的理念普及至基层,但你可曾询问过地方百姓,他们是否接受这套制度?”
“你只提及大明律对*污吏严厉惩处,为何不提对百姓同样苛刻?”
“作为一个大一统的国家,追求国富民强无可厚非,但你具体是怎么做的?”
“国家财富未见增长,但各地王府却愈发华丽,这难道就是你的治理之道?”
“所谓强军,若大明真有那么强大,上次北伐怎会失败?各地卫所又怎会有如此多的逃兵?”
“外战连绵,内兴土木,这便是洪武帝治下的真实民生。”
“我只问一句,你生于斯世,能安然生存吗?”
“频繁劳役,生死难料。税负较前朝翻倍,名目繁杂,官吏催缴苛刻,丰年掠尽百姓仓廪,灾年逼迫卖儿鬻女。”
“你以为我试卷上的民谣是编造的?”
“凤阳确实贫瘠。”
“可贫瘠至此?”
“原因你早知,因你喜好虚荣,在凤阳建中都,调集太多百姓,致使土地年年荒废。”
“甚至当地人用厌镇之术诅咒你的帝国早日崩溃,你又如何应对?”
“尽皆屠戮!”
“激起民愤,引发叛乱。凤阳于你而言是龙兴之地,你怕动摇根基,才不得不停工留尾。”
“减免田赋,安抚民怨。”
“我读过你的《大诰》,你自称百姓的再生父母,宣扬所谓‘大孝’。”
“你的‘孝’,不过是让百姓毫无怨言地供奉你,倾尽所有为你打造千年不变的国度。”
“这种‘恩惠’,百姓实难承受,更是难以负荷。”
“你自诩爱民亲民,不过是对工具和耕牛般的怜惜罢了。”
“但应抽的鞭子,应耕的土地,一点不少。”
“冒天功为己有。”
“天地不仁,视万物如草芥;圣人不仁,视百姓如草芥。”
“而你这位圣人,正是以百姓为草芥的圣人!这样的圣人,还配称作圣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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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朱元璋冷笑,缓步走下殿阶。
背影微弓,步伐却威严依旧,气势愈盛,如烈日初升,令人无法直视。
“我们从不当自己是圣人,也从未想过要成为圣人。”
“我们同样瞧不上那些所谓的圣人。”
“我们的父母饿死时,那些圣人在哪里?”
“我们的兄弟姐妹饿死时,那些圣人又在哪里?我们在饿得啃树叶、吃泥土、当和尚、做乞丐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圣人?”
“一路走来,我们始终不信这一套。”
“我们只相信手里的刀。”
“你说的这些话,确实让我们有些紧张,也戳到了我们的痛处,让我们感觉被完全看透了,听到某些话时,真想一刀杀了你。”
“你让我们很尴尬。”
“而且我们所知道的,比你更多。”
“我们明确告诉你,在洪武三年,泉州发生民变;洪武四年,阳山也有民变;洪武五年,潮州起事;洪武六年,罗田不安分;洪武七年,儋州动荡;洪武八年……”
“自大明建国以来,各地*就没断过。”
“只是最近两年,参与*的人少了,规模也变小了。”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不屑一顾的‘知丁路引’,我们正是依靠它,牺牲了天下的流动性与活力,却换来了大明的长久稳定。”
“我们从未隐瞒过什么。”
“早在《大诰》中,我们就写得清清楚楚:呜呼,民中有厌恶太平、喜好作乱之人,考察汉、隋、唐、宋,此类愚民世代存在,呜呼,可惜这些愚民屡次成为祸乱之源,大多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这天下想要作乱的愚民,一直都有,也无法彻底禁止。”
“不过真正敢于带头作乱的,不过那么几个,其他人大多是蠢人,看到别人*,就跟风起哄,虽然这些人难以成大事,但世间之所以会有大规模*,很多时候就是这些人引起的流民造成的。人一多,就容易生事,事情一起,就会吸引更多蠢人加入,最终导致大祸。”
“我们不会让他们动。”
“我们要把他们世世代代束缚在土地上。”
“我们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大的抱负,我们认为,只要每户人家都有田地、房舍、粮食作物、牲畜等,平时衣食无忧,有孝顺的子孙在家侍奉长辈,壮年人继承父业,这样一代代平稳传承下去,天下就足够安定。”
“富人有富人的生活方式。”
“穷人也有属于他们的快乐之道。”
即便饥寒交迫,遭遇天灾导致颗粒无收,最终饿殍遍野,但总归比死于战火之中强吧?我们曾经历乱世,目睹无数因战祸流离失所、无路可逃而亡魂,相比之下,让他们安守乡里挨饿死去,也比仓促逃离死于途中要好得多。
至少有人会替他们料理后事。
不是吗?
朱元璋走近夏白身旁,背负双手,眼神中满是轻蔑与冷淡。是他终结了这场乱世,结束了延续数十年的纷争,还将土地分发给民众,使他们得以果腹。
这才是真正的爱民之道。
夏白内心一声叹息。
他已经懂了。
并非朱元璋不了解民间疾苦,而是根本不在意。在他尚未登基称帝之时,他确实与普通百姓无异,可一旦坐拥江山,便成了封建*。
比起历史上其他的君主,他更为冷酷无情。
他出身贫寒,难以真正理解官员们的诉求,却深知百姓所需。凭借自身的贫苦经历,对他而言,能填饱肚子便是莫大的恩惠。
而他。
正是给了百姓这一碗饭。
至于向百姓征税,那都是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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