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长江南岸的应天府,竟在洪武二十五年初的冬日中,落下了薄薄一层白雪。
李祺、刑部尚书陈英几人围着铜炉而坐,笑谈着国子监中,李祺扬名、群儒噤声之盛事。
“南人强势,自诩正统,对北人多有贬意,今日驸马狠狠挫其傲气,当浮一大白。
缙绅,此言不是针对你。”
缙绅便是解缙,除了李祺外,大概任谁都想不到,他竟然会向李祺递上拜帖,想要结交。
李祺知道在历史上,解缙曾在洪武二十四年上书朱元璋,为李善长鸣冤,又因为解缙实在是明初少见的大才子,他有心让解缙做李显穆的老师之一。
最重要的是,李祺虽然现在是北方士林领袖,但他并不想激烈搞地域党争。
日后打趴下江南士林,他还是要接纳南方士子的,所以对解缙的示好,他欣然接受。
解缙无所谓的摆摆手,“缙也对南人浮华讷讷风气多有不满,况且缙祖籍山西,倒也算是北人,景和挫败诸儒,自此士林将要一变了。”
李祺将温热的酒灌下,摇摇头,“说起来容易,可又哪有那么简单,今日南人群儒噤声,正是其老谋深算之所在,他们知道争不过我,所以不下场论道,既然不曾论道,又何谈胜败呢?”
陈英、解缙几人一对视,皆微微皱起了眉头。
“朝堂、士林,名为两分,实则一体,自古以来想要压制异端学说……”
陈英缓缓道:“皆用强权,如焚书坑儒,焚其书卷,灭其肉身,继而践踏其道。”
解缙等文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祺缓缓举杯,“怀城所言,正是真相。”
学术之争,便是权力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的,正如李祺所言,今天虽然大显威风,李祺声名鹊起,成就大儒之位。
但南人是绝对不甘心将士林中的权力让渡给李祺的,日后定然还有一番番的龙争虎斗。
战争才刚刚开始。
南人广布朝堂,掌控士林,一旦形成合力,其力量之强,绝不是区区李祺一人所能抵挡。
若非李祺背后有皇权支撑,怕是论道刚刚开始,他就已经死在权力之下了。
“景和可有应对之策?”
李祺沉吟,他手中有一张致命的底牌,在合适的时机,足以掀起不逊色于洪武四大案的滔天血案。
但他觉得不是现在。
因为如今已经是洪武二十五年,马上朱标就会病逝,而后是蓝玉案,立皇太孙等一系列大事。
这个底牌在这些涉及天下的大事面前,很可能会泯然众人矣。
这张牌若是留到建文四年,朱棣靖难杀进应天府后,将会有奇效。
想到这里,李祺将心中所思按下,澹澹道:“他们若是与我辩论,尚且有几分胜机。
若是想要动用其他的手段,我有圣意垂青,在北人没有占据上风前,我们无往而不利。”
解缙、陈英二人一滞,对视一眼,李祺所言已经是明显,圣上对南人把持朝堂不满,所以要扶持北人,而李祺便是立在士林中的标杆。
只要李祺不犯根本性的错误,圣上就会一直保他。
“莫要停著,此肉正值柔嫩。”
李祺一言冲散了凝滞的气氛。
“当浮一大白!”
“景和倒酒!”
暖屋中有白气蒸腾而起。
外间的雪竟也渐大,落了地上一层白,折着月色,泛着银丝若流盈。
……
洪武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七,太子朱标自洛阳归来,向皇帝献上了西安、洛阳两地的考察奏章,他认为综合各方考虑,应当迁都洛阳。
但天有不测风云。
朱标回京第二夜便直接病倒,太医诊断是心神耗费过大导致身体内虚,再加上舟车劳顿,洛阳与应天府气候差异大,导致邪风入体。
一直到这时,众人还以为只要好生休养即可,但很快宫中朝中就发现,一碗碗药喂下去,太子的身体却丝毫不见好,还每况愈下。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势之一字,摸不着、看不到,却真实存在,太子如今便颇有大势难回之相。
朝野内外上下一时万众失声,唯有奉天殿上的阴云在不断汇聚,没人知道上天之怒,将会降落何方!
……
李祺和临安公主静悄悄的走在东宫中,每个宫人皆是谨小慎微,生怕闹出些不妥当的声音,打扰了病中的太子。
太子寝殿的外殿中,李祺夫妇二人见到了太子妃吕氏和诸位皇孙,吕氏瞧着很是憔悴,身子单薄、清减了许多。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殿中。
临安公主上前握住吕氏的手,神色焦急,“皇嫂,皇兄身体如何了?”
吕氏惨白着脸摇摇头,“殿下身子每况愈下,不见好转。”
里间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是临安和景和吗?”
听到朱标的声音,吕氏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带着李祺夫妇进入内殿中。
殿中烛火飘摇明暗,好似在预示着朱标风雨飘摇的生命。
李祺一眼望去,当初那个英武的皇太子,已经病入膏肓,甚至脸上显出死气。
吕氏和皇孙们满脸悲戚。
李祺心中很是复杂,临安公主已经控制不住心中悲痛,快步走到朱标病榻前,泣泪道:“太子哥哥,怎么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呢?”
朱标勉强笑道:“这大概就是天命如此吧。”
他话中充斥着浓浓的不甘,又有一股无可奈何的灰败之意,生老病死,生人所注定要经历之事。
临安公主、吕氏以及皇孙们闻言又是一阵垂泪。
“景和。”
“咳咳。”
“臣在。”
朱标望向李祺,脸上满是遗憾,“我本想招纳你入东宫,日后还能为韩国公府平反,你有惊世的才华,不该因为家族的罪责而埋没。
如今看来,却是没希望了,不知父皇又会如何安排你的未来。”
李祺面上动容,若是朱标真的即位,大概真的会因为自己,而为韩国公府平反。
只是……
天意便是如此。
李祺哀声悲道:“太子兄长仁慈,自有天相护佑,臣……
臣还等着做您的臣子,如何能倒在这里呢?
性命只在神中,太子兄长定要振作精神,自愈之日,亦不远矣。”
……
离开东宫时,临安公主哭成了泪人,甚至几番悲痛的要昏厥过去。
她哽咽的揪着李祺的袖子,含糊不清的问道:“驸马,你说皇兄还能……
还能……”
她已然说不出话来,唯有泪水涕下。
李祺环拥着她回了公主府,多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但凡是来看过朱标的人,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甚至就连朱标自己都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
历史上的那个日子,东宫敲响了丧钟。
呜咽沉闷,如呕哑沸沸。
为太子朱标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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