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屋上梁那天,宋晓天没亮就起来了。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青砖灰瓦的新房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两间正屋,两间偏房,外加两间猪圈,屋脊上压着崭新的红瓦,在朝阳下泛着釉光。
“晓晓,糯米蒸好了没?”张秀兰从灶房探出头,脸上沾着灶灰。
“马上好。”宋晓掀开木甑盖子,热气腾地窜上来,糯米的甜香弥漫整个院子。
她舀了一瓢井水淋在蒸好的糯米上,滋啦一声,白雾缭绕。
按照水郭村的习俗,上梁要撒糯米糕,寓意五谷丰登。
宋晓把糯米倒进石臼,抡起木槌开始捶打,咚咚的闷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也引来了早起看热闹的村民。
“宋家丫头真能干啊。”王婶挎着篮子走进来,里面装着十几个鸡蛋,“我家老母鸡攒的,添个彩头。”
宋晓擦了把汗,笑着接过,“谢谢王婶,晌午一定来吃酒。”
太阳爬过树梢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
男人们帮着搬桌椅,女人们围着灶台打转,孩子们在未干透的泥地上追逐打闹,留下一串串小脚印。
“吉时到!”村长李福德一声吆喝,工匠们抬着缠了红布的大梁往屋顶上架。
宋晓站在梯子旁,把切好的糯米糕分给众人。
“接着!”她扬手一抛,雪白的糕团在空中划出弧线。
人群哄笑着争抢,连向来严肃的李福德都跳起来接了一块。
“宋晓啊,”李福德嚼着糯米糕,含糊不清地说,“你这房子盖得讲究,连猪圈都砌了砖墙。”
宋晓拍拍手上的糯米粉,“正要跟您说这事呢,听说朱有福家的母猪下崽了,我想买两只猪仔。”
院子里突然安静了一瞬。
朱有福是村里出了名的牛脾气,去年因为争地边子的事,还跟宋家吵过架。
“这...”李福德抚了抚胡须,“要不我陪你去?”
“不用。”宋晓解下围裙,“我自己去。”
朱有福家住在村西头,三间土坯房比周围的新房矮了半截。
宋晓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母猪哼唧声和小猪崽的尖叫。
“有福叔,在家吗?”她敲了敲歪斜的木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朱有福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探出来,看见是宋晓,立刻就要关门。
“有福叔,”宋晓一把抵住门板,“我想买两只猪仔。”
“不卖!”老头子的唾沫星子溅到宋晓脸上,“留着自家养!”
宋晓不退反进,直接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我出高价。”
院子里弥漫着猪粪和饲料的混合气味。
墙角猪圈里,一头花斑母猪侧躺着,七八只粉嫩的小猪崽正挤着吃奶。
其中一只特别壮实,把兄弟姐妹都拱开了,独占两个奶头。
朱有福抄起扫帚,“出去!”
“三块钱一只。”宋晓盯着那只最壮实的猪崽,“五块钱两只。”
老头子的扫帚停在半空,集市上猪仔顶多卖两块五,这价钱确实诱人。
“你...你真要?"他狐疑地打量着宋晓,“现钱?”
宋晓直接从兜里掏出五张崭新的一元纸币,在阳光下晃了晃。
朱有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距离儿子娶媳妇的彩礼又更近一步了...
“那只花的和那只黑的。”宋晓指向猪群,“现在就要。”
当宋晓抱着两只拼命挣扎的猪崽回到新房时,宴席已经开始了。
随着一声吆喝,第一道菜上桌了,红烧肉。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麻将块大小,在酱红色的汤汁里颤巍巍地晃动着,油光发亮。
每块肉都炖得酥烂,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能分开,露出里头粉嫩的瘦肉和晶莹的肥肉层。
紧接着是清蒸鲤鱼,足有三斤重的鲤鱼身上划着柳叶刀,鱼身上铺着姜丝葱段,淋着滚烫的酱油,鱼眼睛还保持着临死前的凸起,显得格外新鲜。
第三道白切鸡金黄发亮,鸡皮紧绷绷地裹着嫩肉,旁边配着一小碗姜蒜蘸料。
村里的老爷们专挑鸡腿肉吃,一口下去,肉汁在嘴里迸开。
“宋家这席面硬啊!”李福德夹了块鸡屁股,咂着嘴说。
第四道梅菜扣肉上桌时,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黑褐色的梅干菜垫在碗底,上面整齐码着半肥半瘦的猪肉片,蒸得油光水滑。
翻扣到盘子里时,浓郁的咸香立刻飘满了整个院子。
第五道蒜泥白肉切得薄如蝉翼,肥肉部分几乎透明,整齐地码成莲花状,中间堆着捣碎的蒜泥,浇了香醋和辣椒油。
第六道粉蒸排骨,腊味合蒸,红烧豆腐……太美味了,桌上的每一个都赞不绝口。
最后一道鸡蛋羹是用王婶送来的鸡蛋蒸的,嫩黄如脂,表面光滑如镜,撒了一把葱花,鲜香扑鼻。
王婶吃得满嘴流油,连声夸赞,“秀兰妹子这手艺绝了!”
“大家吃好喝好!”宋晓拎着酒壶挨桌敬酒。
自酿的米酒醇厚甘甜,后劲却足,几杯下肚,不少汉子的脸已经红得像关公。
“宋家丫头有出息!”老支书李福德喝得舌头都大了,拍着桌子说,“这房子盖得,比公社办公楼还气派!”
张秀兰走到栅栏外一看,新修的猪圈有了小猪崽。
“哎哟!真买回来了?"张秀兰小跑过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猪崽,像捧着什么宝贝,“这只好,骨架大,年底准能长到两百斤。”
宋晓拍拍身上的稻草屑,“朱有福开始还不肯卖呢。”
“他能卖给你?”王婶凑过来,压低声音,“去年你爹跟他打架,他发誓这辈子都不跟宋家人来往。”
宋晓笑而不语,舀了瓢温水给猪崽擦身子。
两只小家伙惊魂未定,缩在墙角直哼哼。
"晓晓,"张秀兰突然拉住女儿的手,眼圈发红,“咱家也有猪了...”
宋晓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前些年家里穷,过年时别人家杀猪,她们只能买半斤肥肉熬油。
有一年除夕,母亲偷偷抹眼泪被自己撞见,却说烟熏了眼睛。
“妈,”宋晓反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年底咱们杀一头,卖一头。”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朱有福抱着个粗布包袱,局促地站在门槛外,不敢进来。
“有福叔?”宋晓迎上去,“还有事?”
老头子吭哧半天,把包袱往宋晓怀里一塞,“给猪崽垫窝的稻草...蒸过的,不生虱子。”说完就要走。
宋晓一把拉住他,“进来喝杯酒再走。”
朱有福挣扎了一下,没挣开,被宋晓硬拽到主桌坐下。
周围村民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吃菜。”宋晓给他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自家养的猪。”
朱有福盯着碗里的肉,突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去年干旱,他家的猪病死了,过年时连根猪毛都没剩下。
媳妇闹着要吃肉,他只能去集上赊了半斤猪油。
酒过三巡,老头子的脸涨得通红,话也多了起来,“宋家丫头...以前是叔不对...”
宋晓给他斟满酒,“都过去了。”
“你那猪圈...明天我去帮你砌食槽...”朱有福打着酒嗝,“我年轻时候...跟公社老刘头学过泥瓦匠...”
宴席一直持续到日头西斜。
酒足饭饱的村民们三三两两告辞,一群帮工的妇女收拾好碗筷,宋晓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
猪圈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两只猪崽已经适应了新环境,正拱着朱有福带来的干稻草玩。
张秀兰蹲在旁边看得入神,嘴角挂着笑。
宋晓深吸一口气,她转身回屋,把晒好的被褥抱进新房。
褥子是用新棉花弹的,蓬松柔软,躺上去像陷在云里。
夜幕降临,宋晓吹灭了煤油灯。
月光从玻璃窗洒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明亮的方格。
猪圈里偶尔传来几声哼唧,反而让夜更静了。
张秀兰在隔壁房间轻声哼起了小调,那是宋晓小时候常听的摇篮曲。
宋晓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日子会越来越好的,而那些伤害过她们的人总会付出代价。
她翻了个身,月光照在半边脸上,明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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