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城中细雨初歇,琉璃瓦上的水珠顺着戗兽背脊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银花。
解家宅院内,修剪齐整的黄杨篱墙沾着新绿,廊下悬挂的湘妃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堂中紫檀雕花的屏风。
解雨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盏碧螺春,茶汤在白瓷盏中漾开淡绿的涟漪。
他身着月白杭绸长衫,袖口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指上那枚铂金婚戒在晨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案头摊开一卷宋拓《九成宫》,狼毫笔搁在笔山上,尚未沾墨。
“花爷,袈裟到了。”解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恭敬。
“让他进来。”解雨臣头也未抬,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那枚婚戒与瓷面碰撞,发出细微的“叮”声。
门帘被轻轻掀开,走进来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年纪,身着藏青色对襟褂子,袖口挽至肘间,露出小臂上几道淡褐色的疤痕。
此人正是解家麾下掌管器物账目的袈裟,因早年在琉璃厂打过杂,练就了一双辨识古玩的火眼金睛,又兼心思缜密,故被解雨臣委以盘查二月红旧库房的重任。
袈裟进门后并未急着说话,先朝着解雨臣的方向拱手一揖,动作不卑不亢。
他抬眼望去,见解雨臣面色依旧是惯常的温润,唯有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沉郁,比昨日更甚几分。
“坐吧。”解雨臣指了指对面的梨花木椅,“库房的事,查得如何?”
袈裟谢过座,从随身带着的蓝布包袱里取出一叠账本,账本封面用朱砂写着“二月红旧藏”四个大字,边角已磨得发毛。
他将账本在桌上摊开,又摸出一支炭笔,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留下一道深灰的痕迹。
“花爷,自您上月吩咐盘查库房,小的带着三个人,足足清点了二十七天。”袈裟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连日劳累所致,
“二爷,故去后,库房虽有老仆看管,但因年深日久,不少物件的账册都已残缺。这次小的是照着先生早年留下的《百器谱》逐一核对的。”
解雨臣闻言,目光终于从拓本上移开,落在那叠账本上。
《百器谱》他自然知晓,那是二月红亲笔所书的藏品名录,每一件器物都配有小传,字迹娟秀中透着风骨,一如其人。
想起二月红,解雨臣的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暗——那位曾名动长沙城的红二爷,终究是如惊鸿般消逝在岁月里,连带着他一手建立的戏班与收藏,都成了无人问津的尘埃。
“慢慢说。”解雨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先讲大件。”
“是。”袈裟翻开第一页账本,“头一件,紫檀雕花戏台模型,高四尺三寸,宽五尺七寸,榫卯结构,可拆卸。
《百器谱》记其为光绪年间造办处匠人所作,内藏机关,可演示‘贵妃醉酒’场景。此物现存库房东首第三格,品相完好,机关亦能运转。”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解雨臣:“小的试过,拉动底座暗钮,戏台上的‘杨贵妃’会持杯旋转,衣袂翻飞处,袖口暗藏的珍珠流苏会簌簌作响。与《百器谱》所记分毫不差。”
解雨臣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那座戏台模型他有印象,幼时随二月红学戏,常躲在模型后面看那些木雕小人儿,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第二件,翡翠翎管一对,玻璃种,水头足,内有絮状棉纹,呈淡青色。”袈裟的手指划过账本上的附图,那是用朱砂细笔勾勒的翎管形制,“原存于鎏金嵌宝匣中,匣盖上刻‘翎顶辉煌’四字。此物现藏西首第五格,匣身稍有划痕,翎管无损伤。”
“第三件,宋瓷影青执壶,带温碗,底款‘湖田窑’,釉色莹润,开片均匀。《百器谱》记其为先生三十岁生辰时,一位故友所赠。此物现存中堂架几案上,温碗内壁有一处针尖大的缺釉,已在账册上注明。”
袈裟一桩桩一件件道来,从青铜器到书画,从玉器到文房,每一件器物的尺寸、材质、瑕疵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话时,解雨臣始终静静地听着,偶尔会打断问一两句细节,比如某幅画的题跋内容,某件玉器的沁色分布,袈裟皆能对答如流,可见查点时确是下了苦功。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落起来,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内厅里只听得见袈裟的汇报声与解雨臣偶尔的回应,气氛沉静得有些压抑。
当袈裟说到一轴唐寅的《秋风纨扇图》时,解雨臣的手指忽然顿住,茶盏中的茶汤轻轻晃了晃。
“此画现存于樟木画匣中,画心长二尺一寸,宽一尺三寸,绢本设色。”袈裟的声音依旧平稳,“画面绘一仕女执扇伫立,背景秋风萧瑟,自题诗曰:‘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款识‘唐寅’,钤印二,一为‘唐伯虎印’,一为‘六如居士’。”
他抬起头,看向解雨臣:“小的请琉璃厂‘宝古斋’的老王头儿看过,确是真迹,只是画轴天杆处的翡翠轴头有轻微磨损,已记在账上。”
解雨臣“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账本上那行关于题诗的记录上,眼神渐渐有些飘忽。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是在二月红的书房里。那时他刚拜二爷为师,对戏曲一窍不通,是二月红手把手教他唱腔身段,亦是在那个黄昏,二月红指着墙上的《秋风纨扇图》,轻声对他说:“小花,你看这仕女,纵使风华绝代,终逃不过秋扇见卷的命运。这梨园行,这九门里,又有多少人能得个善终?”
当时他年少,并未听懂那话里的沧桑,只觉得画中仕女的眼神,与二月红偶尔流露出的寂寥竟有几分相似。
如今再想,那位曾在戏台上颠倒众生的名角,终究是应验了自己的话,连个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花爷?”袈裟见解雨臣许久不语,忍不住轻声唤道。
“无事。”解雨臣回过神,指尖揉了揉眉心,“接着说。”
袈裟点点头,继续往下汇报,只是他敏锐地察觉到,解雨臣的神色比之前更加沉郁,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半分波澜。
当汇报到库房角落的一只旧木箱时,袈裟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
“这只木箱长二尺五寸,宽一尺八寸,高一尺二寸,楠木材质,箱面无锁,仅以铜扣固定。”他翻开账本的最后一页,上面用小字密密麻麻记着箱中物件,“《百器谱》未载此物,箱内所存多为先生早年所用的戏服配件,如银线绣的云头鞋、水钻头面、彩绸水袖等,另有一叠泛黄的曲谱,字迹潦草,似是先生随手所记。”
解雨臣闻言,眉峰微蹙:“二月红的旧物,为何会放在角落里?”
“小的也觉得奇怪。”袈裟放下炭笔,双手交握放在膝上,“那木箱上积了厚厚的灰,看痕迹,怕是有十来年没被动过了。箱内物件虽多,但都不算珍贵,唯有一样……”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箱底垫着一层蓝布,蓝布下面,压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
解雨臣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一凝,落在袈裟脸上:“紫檀木匣?《百器谱》里可有记载?”
“没有。”袈裟摇头,“小的斗胆打开看了,匣内无物,只在匣底衬着半幅锦帕,锦帕上绣着一朵并蒂莲,针脚细密,似是女子手工。”
并蒂莲?解雨臣的心猛地一沉,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茶盏,瓷面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斩苍放在书房里的镇纸,那上面刻的也是并蒂莲,是当年他们一起在苏州寻来的料子,斩苍说,并蒂莲花开,便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那木匣是什么形制?”解雨臣的声音有些发紧,却依旧维持着平静。
“长方形,四角包铜,匣盖上没有纹饰,只在右侧边缘刻了个‘苍’字,笔画极细,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袈裟回忆着说道,“小的量了一下,匣子长六寸,宽四寸,高两寸,壁厚约半寸,像是用来装小件首饰或信物的。”
“苍”字?解雨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斩苍的“苍”,这个字,是他的专属。二月红的旧木箱里,为何会有刻着斩苍名字的空匣子?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梳理纷乱的思绪。
斩苍那个时候来过这个世界,曾与二爷相识。解雨臣后便神色凝重,他记得“苍”之前说有些事情需要查证。难道就与这个紫檀木匣有关?可匣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半幅绣着并蒂莲的锦帕……并蒂莲,锦帕,女子手工……
解雨臣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他幼年时见过的一位女子,据说是二月红早年的知己,擅长刺绣,尤其钟爱并蒂莲纹样。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从九门里消失了,连二月红都对此绝口不提。
难道……
“花爷?”袈裟见解雨臣脸色变幻不定,眼中闪过一丝担忧,“那木匣……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解雨臣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抬眼看向袈裟,目光恢复了惯常的清冷:“那木匣现在何处?”
“在小的这里。”袈裟从包袱里又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的紫檀木匣。
匣子果然如他所说,表面光素无纹,唯有右侧边缘刻着一个极小的“苍”字,若不是特意寻找,根本无法察觉。
解雨臣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匣盖上的木纹,触感温润细腻,是上好的紫檀料。他尝试着打开木匣,却发现匣盖纹丝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小的试过,打不开。”袈裟见状,连忙说道,“看似没有暗锁,但无论怎么用力,都撬不开。”
解雨臣闻言,不再硬掰,而是将木匣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他发现匣子的四角包铜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缝隙,若不仔细看,只当是铜片与木匣的接口。
“此事,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解雨臣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袈裟。
袈裟心中一凛,连忙起身拱手:“小的对天发誓,绝无第三人知晓!清点木箱时,小的特意支开了旁人,木匣也是单独收着的。”
“很好。”解雨臣点点头,将木匣放在桌上,“你今日汇报的内容,尤其是这木匣之事,烂在肚子里。若有半字外传……”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袈裟吓得额头冒汗,连连应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解雨臣不再看他,而是拿起桌上的木匣,再次仔细观察那几个包铜的角落。
他隐隐觉得,这匣子并非空无一物,或许,是有什么东西被藏在了夹层里,又或者,需要特定的方法才能打开。
“库房里其他物件,可有异常?”解雨臣放下木匣,问道。
“除了这木匣,其余物件都与《百器谱》所记相符,只是……”袈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只是小的在清点文房四宝时,发现一方端砚不见了。”
“端砚?”解雨臣挑眉,“哪一方?”
“是您之前提过小时候在二爷府上常用的那方‘海天旭日’砚,老坑石,色青紫,砚堂中有金线、银线,砚背刻着‘墨海翻云浪,笔锋起日轮’的诗句。”
袈裟回忆着说道,“《百器谱》上记着此物在库房西首第二格的紫檀砚匣中,可小的去看时,匣子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块擦砚的旧布。”
解雨臣闻言,沉默片刻。那方“海天旭日”砚,他也有印象,是二月红的心爱之物,据说曾得过高人指点,刻了辟邪的纹路。如今砚台失踪,是被人拿走了,还是早就遗失了?
“砚台的事,你再仔细查查,看看库房的出入记录里有没有记载。”解雨臣吩咐道,“另外,二爷的旧居,最近可有什么生人去过?”
“回花爷,自二爷故去后,那宅子就一直锁着,只有老仆每周去打扫一次。”袈裟想了想,说道,“不过……半个月前,好像有个戴斗笠的人去过一次,老仆说那人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开了门,在宅子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走了,也没说干什么。”
“戴斗笠的人?”解雨臣眼中寒光一闪,“可看清样貌?”
“没有,那人斗笠压得很低,还戴了口罩,看不清脸。”袈裟摇摇头,“老仆说那人身材中等,走路不疾不徐,像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解雨臣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可能的人选,但都一一排除了。九门之中,行事如此诡秘的“读书人”,实在不多。
“知道了。”解雨臣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幕,“库房的账册,你整理清楚后送到我书房来。那方端砚,务必给我查清楚下落。至于这个木匣……”
他转过身,拿起桌上的紫檀木匣,握在手中:“我自有处置。”
“是,花爷。”袈裟躬身应道,不敢多问。
“你先去吧。”解雨臣摆了摆手,目光再次落向窗外,“让解大备车,我要去趟琉璃厂。”
“是。”袈裟又拱了拱手,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内厅里只剩下解雨臣一人,他握着手中的紫檀木匣,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微小的“苍”字,心中百感交集。
斩苍的失踪,娘亲的下落不明,二月红库房里的空匣与失踪的端砚,还有那个戴斗笠的神秘人……这一切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笼罩其中,让他透不过气。
他隐隐感觉到,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背后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解开这一切的关键,或许就藏在这个刻着“苍”字的紫檀木匣里。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解雨臣低头看着手中的木匣,眸色深沉如夜。他知道,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他,必须在风暴来临之前,找到所有的答案。
他将木匣小心地收进袖中,那枚铂金婚戒在晨光下再次闪过冷冽的光,如同他此刻心中燃起的,一丝冰冷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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