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澜垂首静坐。
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位看似温婉慈和的太后,所思所虑,绝不仅仅是蜀地那一场叛乱。
她的目光,早已越过了成都府,投向了更远,更深的地方。
许久。
赵静宸才终于缓缓开口。
“沈相所虑,甚是。”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
“安抚,可以。”
她轻轻颔首,“但哀家,有两个条件。”
沈听澜精神猛地一振!
来了!
他立刻躬身,态度愈发恭谨:“请太后示下,臣洗耳恭听。”
“其一。”
“那石头既受朝廷招安,便是……我大周的臣子了。”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臣子”二字。
“他先前攻城掠地,抢掠所得的那些粮食、金银、财物……”
“那是民脂民膏,是朝廷的府库!岂能由他一个反贼出身之人,私自把持?”
“诏安之后,所有缴获,必须全数上缴!”
“一粒米,一文钱,都不能落下!”
“由朝廷统一调配处置,用以赈济受灾州县,安抚地方。”
沈听澜心中剧震!
好狠的手段!
这哪里是要收回财物?
这分明是要抽掉那石头的根基!断了他的粮草!
没了粮食和金钱,看他拿什么去养活手下那数万嗷嗷待哺的流民乱兵?
人心一散,军心必乱!
到时候,那所谓的蜀地安抚副使,不过是个笑话!
“太后英明!”
沈听澜这一声赞叹,发自肺腑。
“臣立刻便将此条,明明白白写入诏书之中!”
赵静宸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微微颔首,玉指轻轻敲击着软榻扶手。
她继续说道,“其二。”
“跟着他起事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匪性难驯,聚在一起,终究是祸患!”
“今日能反官府,明日就能反他石头,后日,就能再反朝廷!”
“诏安之后,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
“必须!全部分散安置!”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打散!拆开!”
“将他们遣返回各自的原籍州县!或就近编入各处卫所屯田!”
“严加看管!日夜操练!磨掉他们的戾气!”
“绝不允许!再让他们聚于一处!互相勾连!”
这一条,比第一条更狠!更毒!
这位深居后宫的太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绝杀之计!
不留丝毫余地!
“太后深谋远虑,臣,万分钦佩!”
“这两条,臣必定一一落实,绝不敢有丝毫走样!”
赵静宸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笑意。
那笑容很淡,却让殿内那股无形的压力稍稍缓和了些许。
她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似乎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蜀地之事,就这么办吧。”
“旨意要快,安抚也要快。”
“别让这把小火,烧得太旺,污了哀家的眼睛。”
说完蜀地,话题,极其自然地,转到了另一件对她而言,显然更重要的事情上。
“北边……”
“金人那边,情况如何了?”
提起这个,赵静宸的眼神明显变了。
沈听澜心中一凛。
“回太后,一切,都在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进行。”
“岁币与犒军的银两数目,顾尚书已经在户部紧急筹措,不日即可备齐。”
“只待秋收之后,粮草入库稍有盈余,便可派遣正式使团北上,开启和谈。”
赵静宸静静地听着,指尖在身下的软榻上轻轻敲击。
一下,又一下。
极有节奏。
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和谈……”
她低声重复了一句这两个字,似有期盼,又似有不甘。
“沈相。”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听澜!
“哀家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和’字!”
“哀家要的,是至少十年的太平!”
“十年!”
“只要能换来十年的安稳时光!让我大周喘息过来!聚拢民力!休养生息!”
“这天下……这江山……”
她的话没有说完。
但沈听澜已经完全明白了她那未尽之语背后,所隐藏的惊天野心!
他的心头猛地一跳!
这位太后的野心,远比他之前所能想象的,还要大得多!大得多!
她想要的,根本不是辅佐那个沉迷酒色、不成器的皇帝!
也不是满足于垂帘听政,做一个幕后的掌控者!
她想要的,是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是成为这大周,乃至这九州千百年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的…女帝!
这个念头如同九天惊雷,在沈听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震得他心神激荡!
但他久历宦海,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城府。
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反而,更加恭谨地低下头,掩去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涛骇浪。
“太后雄才伟略,高瞻远瞩,臣,必定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促成和议!”
“只要北境能安,外患暂消,我大周,必能在太后的英明引领下,扫清沉疴,重振朝纲,再现盛世雄风!”
赵静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最终,她只是淡淡一笑。
“有沈相这句话,哀家就放心了。”
“这大周的江山社稷,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肱骨之臣来支撑。”
“至于皇帝那边……”
她的语气微微一顿,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与厌烦,从她眼底一闪而过。
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他……安心在后宫享乐便是。”
“朝堂上的这些烦心事,就不必再去打扰他了。”
“哀家……”
她低下头,再次看向身边那个正捧着书卷,懵懂无知的稚童,眼神重新变得柔和。
只是那柔和之下,隐藏的,却是更加冰冷刺骨的算计和决心。
“哀家,还有太子。”
沈听澜心中了然,立刻躬身道:“臣,明白。”
他知道,从今日起,从这一刻起,这大周的天,名义上姓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是谁,真正握着这天下的权柄。
而那个人,显然不是那个醉卧美人膝,早已将江山社稷抛诸脑后的皇帝萧逸珩。
而是眼前这位,看似慈眉善目,实则权欲熏心,手段狠辣的太后,赵静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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