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听着张大年那带着哭腔,几乎是魂飞魄散的哀嚎,脸上却不见丝毫意外。
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这般肝胆俱裂的反应。
他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
那份轻松写意,与张大年父子俩的惊恐万状,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张师傅,慌什么?”
方寒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揶揄。
“你先别急着喊打喊杀。”
“也别忙着说什么灭门不灭门的。”
“咱们啊,坐下来,好好掰扯掰扯。”
他踱了几步,走到那庞然的水力锻锤旁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冰冷坚硬的钢铁之躯。
“你当真以为,咱们这方家庄,最近做的这些事,就很干净吗?”
“又是烧那亮晶晶的琉璃。”
“又是弄这种能自己变硬的怪石头,叫什么水泥。”
“又是招揽流民,又是大肆买地。”
方寒的声音不高,却像小锤子一样,一字一句,清晰地敲进张大年父子二人的耳朵里,敲得他们心头发颤。
“往好听了说,咱们这是求发展,图个安稳日子。”
“可要是往难听了说……”
他微微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带着嘲弄的弧度。
“哪个稍微有点眼力劲的人,看不出来咱们这是在悄悄积蓄力量,打算另起炉灶?”
“你说说,这些事,哪一件捅到官府那里去,不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张大年脸上的血色褪得更加彻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发干,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是啊!
少爷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琉璃!水泥!哪一样不是足以震动天下,引来无数人觊觎,甚至招来杀身之祸的奇物?
还有眼前这…这能自己打铁的水砧!
如此神鬼莫测的利器,若是被官府知晓,岂能容忍它落在一个小小乡绅的手里?怕不是立刻就要派大军来夺了去!
方寒看着他们父子那副心思被彻底戳穿,惶恐不安到了极点的模样,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说。
“再说了,这天下,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张师傅,你们父子俩,当真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他的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一股洞穿世事人情的苍凉和冷漠。
“睁开眼看看这个世道!”
“再看看那个高高在上的朝廷!”
“龙椅上坐着个糊涂蛋,朝堂里全是些只会捞钱的奸臣!”
“苛捐杂税比刀子还狠,刮得百姓流离失所,饿死的人骨头都能堆成山!”
“外面呢?”
他猛地抬手指了指北方的天空,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北边那些茹毛饮血的金人,像狼一样盯着咱们!”
“年年都要跑过来,烧咱们的房子,杀咱们的人,抢咱们的粮食和女人!”
“你们也是从光化城逃出来的,那周稷生大将军的事情,总该不是聋子瞎子,多少听说过一些吧?”
“那位大将军,为了咱们大周,为了咱们这些汉家百姓,在北边边境线上,跟金狗真刀真枪地拼杀了多少年?二十多年啊!”
“是他!是他带着人用命,用血肉之躯,才勉强挡住了那些金狗南下的铁蹄子!”
“可结果呢?”
方寒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与深不见底的不屑。
“京师里头,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只知道搂着小娘子花天酒地的软骨头!”
“为了自己能继续苟延残喘,为了跟金人说什么狗屁议和!”
“竟然就把周大将军那样撑着国家脊梁的柱石,给轻飘飘地卖了!”
“你说,这事儿,它可笑不可笑?!”
张大年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想起那位忠勇无双,却落得那般凄凉下场的大将军,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之气直冲胸口,眼眶瞬间就红了。
方寒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追问。
“你们再仔细想想,金人,那是一群什么货色?”
“一群永远喂不熟的豺狼!”
“他们骨子里就流着抢掠的血,靠杀咱们的人,占咱们的地过活!现在跑来说要议和,这种鬼话,你们自己信吗?”
“燕云十六州!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地盘!至今还被那些金狗死死攥在手里呢!”
“你们知道那里的汉人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连猪狗都不如啊!”
“那些坐在京城里,穿着绫罗绸缎的大老爷们,他们在乎过吗?他们才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乌纱帽,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
“他们只会割地!只会赔款!只会搜刮咱们老百姓的血汗,只会把咱们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双手奉送给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方寒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扫过张大年和张小年那已然惨白如纸的脸。
“咱们这方家庄,离金人的地界,满打满算,也就两百多里地!”
“这距离,快马加鞭,几天就到!”
“一旦金狗再次撕毁什么狗屁和议,大举南下,你觉得,咱们会是什么下场?”
“指望那些脑满肠肥的官老爷派兵来救咱们吗?”
“别他娘的做梦了!”
“咱们,就是第一批扔出去喂狼的羔羊!是那些官老爷用来拖延时间,好让他们自己逃命的弃子!”
“到时候,没人会替咱们说一句话!”
“没人会为咱们流一滴眼泪!”
“咱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粮食,咱们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家园,咱们的婆娘,咱们的娃子,咱们这条贱命,都会变成那些狗官讨好金人的贡品!”
工坊内,只剩下水力锻锤依旧不知疲倦地轰鸣着,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与之交织的,是张大年父子二人,越来越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方寒的话,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一层层剥开了血淋淋的现实,将最残酷,最让人绝望的真相,**裸地摊在了他们面前,不容逃避。
他缓缓走到张大年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恐惧气息。
他直视着那双浑浊老眼中,残存的恐惧,以及恐惧深处开始悄然滋生的动摇,声音低沉。
“所以,张师傅,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条路,你们继续抱着那可笑的规矩不放,什么都别做,什么都别管,就老老实实地缩在这山沟里,等着。”
“等着哪一天,金人的屠刀,或者朝廷砍头的铡刀,落在咱们所有人的脖子上。”
“另一条路……”
方寒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侵略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拿起你们手里的锤子!用你们这一身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本事,跟我一起干!”
“打造出这世上最锋利的刀!锻造出这世上最坚固的甲!”
“咱们不求什么狗屁的荣华富贵!也不想做什么改朝换代的春秋大梦!”
“咱们只求,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里,用自己的手,杀出一条活路来!”
“让咱们自己,让咱们的家人,能堂堂正正地站着!能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你们,选哪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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