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歆妘的身体,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恢复着。
短短几日,她已能下床走动。
王烈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那高大身躯如同一堵沉默的墙。
但他心头却焦灼万分。
自家小姐醒来后,便彻底沉默了。
那双曾如秋水般灵动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和忧愁,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再无半分光彩。
王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开解。
他只是个护卫,有些事,轮不到他多嘴。
这种无力感,几乎将他压垮。
午饭过后。
周歆妘凝望着窗外刺眼的秋日阳光,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病后的虚弱。
“王叔,我想出去走走。”
王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小姐!您身子才刚好,万万不可!还是多歇着吧!”
周歆妘轻轻摇头,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不容置喙。
“就在庄子里,我不走远。”
王烈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侧脸,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在心里重重叹息。
“那…属下陪您。”
“不必。”周歆妘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我想一个人静静。”
王烈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低叹。
“是,小姐。那…您千万当心,若有任何事,立刻唤属下!”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纤弱孤单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门外,心头像被一块千斤巨石死死压住,沉闷得喘不过气。
院中,方寒恰巧目睹了这一幕。
他眼神微动,略作思忖,便对旁边的秋月吩咐道。
“去,跟着周姑娘。”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
“让她自己走走,散散心。你远远跟着,别让她出了岔子。”
“是,少爷!”秋月清脆地应了一声,提起裙角,快步跟了上去。
午后的方家庄,一派安宁祥和。
鸡鸣犬吠,炊烟袅袅,带着浓浓的烟火气。
周歆妘沿着庄内坑洼不平的小路,漫无目的地缓缓走着,脚步还有些虚浮无力。
秋月安静地坠在她身后几步远,不敢靠得太近。
她偷偷打量着前方那道清丽的不似凡人的背影,心中暗自惊叹。
这位周姑娘,当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仿佛不该属于这尘土飞扬的乡野之地。
只是,她眉宇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愁绪,看得人心头发紧,忍不住想要怜惜。
秋月正胡思乱想着。
忽然,不远处几个聚在一起纳鞋底、闲聊的庄户妇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其中一个嗓门尤其大的妇人,似乎刚从县城回来,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新鲜事。
“哎呦喂!你们是不知道啊!今儿个县城里,那可是翻了天了!”
“啥事儿啊?快说说,快说说!”旁边的妇人立刻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忙催促。
“城门口贴了老大一张告示!白纸黑字!官府的大印盖着呢!”
那妇人刻意压低了嗓门,但语气里的震惊和兴奋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说是…咱们北边那个光化军的大元帅,叫…叫周稷生!通敌卖国了!”
通敌卖国?!
秋月听得云里雾里,这些军国大事,离她们这些乡下小民实在太远了。
但她身前不远处的周歆妘,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脚步,猛地顿住!
“啥?!周大帅?!老婆子你莫不是眼花看错了?!他可是咱们这边顶天的大英雄!咋可能通敌?!”另一个明显不信的妇人嚷嚷起来。
“我老婆子眼再花,那告示上的字还能认错?!”那妇人急了,声音陡然拔高,“写得清清楚楚!说他已经被新来的那个虎威大将军禾吉,给…给当场砍了脑袋了!”
砍了脑袋?!
“啥?!处决了?!”惊呼声此起彼伏。
“可不是嘛!不光他自己!他那个宝贝儿子!当少将军的那个周云礼!也被抓起来了!五花大绑!听说人已经在囚车里,马上就要押到京城去砍头呢!”
“一家子反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
后面的议论声,还在嘈杂地继续。
但秋月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她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变得冰冷而稀薄,令人窒息!
她骇然的,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周歆妘。
只见那女子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和生气的玉石雕像。
那张本就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此刻更是白得如同最薄的宣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没有任何预兆。
两行滚烫的血泪,猛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顺着她惨白的脸颊,蜿蜒滑落!
滴落在脚下干燥的黄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从指尖,到手臂,再到全身。
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
那双原本柔弱无骨的素手,不知何时已经死死攥紧成拳。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甚至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咯咯声响。
秋月被眼前这恐怖的一幕彻底吓傻了,一颗心瞬间揪紧,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周…周姑娘?!”
她声音发颤,带着浓浓的惊恐和无措,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开口。
“您…您这是怎么了?!”
“您别吓我啊!”
周歆妘像是完全没有听见秋月的声音。
她僵硬的,如同一个失去了提线的木偶,缓缓转过身。
爹爹死了?
被砍了脑袋?
哥哥被抓了?
还要押到京城砍头?
通敌卖国?
反贼?
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妇人的话语如同魔咒,在耳边反复回响,撕扯着她的理智。
爹爹一生忠勇,为国为民,镇守边疆数十载,抵御外敌,护佑大周江山社稷,功勋卓着!
哥哥虽然年轻,却也继承了爹爹的勇武,一心报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这一定是诬陷!
是奸臣当道!是构陷忠良!
那个禾吉!
她记得他!爹爹不止一次在私下里提到过此人,言语间充满了不屑与警惕!说他心术不正,野心勃勃!
是他!一定是他干的!
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昏聩无能!竟然听信谗言,自毁长城!
巨大的悲愤与滔天的恨意,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在她纤弱的胸腔内疯狂冲撞!
她想要尖叫,想要嘶吼,想要质问这苍天为何如此不公!
可她的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挤不出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有那血泪,混合着绝望,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更加汹涌地从她空洞的眼眶奔流而下。
“噗!”
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血珠溅落在她素白的衣裙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啊!周姑娘!”
秋月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连忙冲上前想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周围那些原本还在议论的庄户妇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纷纷噤声,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边。
“让开!”
周歆妘猛地抬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推开了想要靠近的秋月。
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迸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与绝望!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一步,一步,朝着方家祖宅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去。
她的脚步虚浮,身体剧烈地摇晃,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倒下。
但她的背脊,却挺得异常笔直。
那份深入骨髓的恨意,支撑着她残破的身躯,不肯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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