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过两遍,枕翠轩的烛火还亮着。贾环搁下笔,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稿——自搬进这处原属妙玉的幽静院落,他已经在每页都盖上\"枕翠轩主\"的闲章。
纱窗透进梨花香,混着新糊的椒墙味儿。这院子原是贾母年轻时礼佛的静室,如今拨给他们母子,连月例都添了一倍。赵姨娘住在东厢暖阁里,整夜都能听见她翻箱倒柜的动静——那些压箱底的绸缎终于敢拿出来晒了。
\"三爷,墨磨好了。\"春莺捧着新买的歙砚进来,见贾环面前摊着《历代名臣奏议》,不由抿嘴一笑,\"姨娘说您再熬夜,就要来收灯了。\"
院墙外突然传来丝竹声。贾环推窗望去,只见宁国府那边灯火通明——想是贾珍又在夜宴。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的批注,那里有林如海清瘦的字迹:\"盐政三弊,首在...\"突然一片花瓣飘落,恰到好处地遮住关键处,宛如天意。
会试前夜下了整宿的雨。寅时初刻,贾环穿着半旧的靛蓝直裰出门时,赵姨娘突然从廊下追出来,往他考篮里塞了包桂花糕:\"昨儿特地去栊翠庵求的平安符...\"
\"姨娘!\"贾环哭笑不得地拈起糕点上朱砂画的符文,\"这是道教的五雷符!\"
晨雾中的贡院街早已挤满灯笼。张廷璐老远就招手:\"清远兄!这边!\"一伙同年举子都穿着朴素,有人的鞋还沾着泥,想是连夜从通州赶来。贾环松了口气——他最怕遇上薛蟠那帮送考的纨绔。
\"检查得严呢。\"有人低声道,\"听说去年河南有人把《五经大全》抄在亵衣上...\"
话音未落,前面突然起了骚动。几个胥吏押着个蓬头书生出来,那人嚎哭着被扒去外袍,露出满背的小抄。贾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中衣——针脚密实的夹层里确实有文章,不过是他自己写的八十篇时文,权当心理安慰。
\"应天贾环——\"
唱名声中,贾环稳步走向龙门。突然斜里伸来只手,贾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非要帮他提考篮:\"兄弟别紧张,就当...\"话未说完,查检官已经皱眉:\"这人作甚的?\"
\"家兄。\"贾环淡淡一句,眼看着贾琏被护卫架开。转身接过考篮时,发现底层多了张银票——足足五百两。他差点笑出声,贾琏这是把宝押在\"未来进士\"身上了?
穿过龙门那刻,身后突然有人高诵:\"大鹏一日同风起!\"回头见是那个闽南举子,正被搜检婆子扭着耳朵插发髻。贾环遥遥拱手,想起前世高考入场时的加油声。
\"庚字七十三号!\"
贾环在逼仄的号舍安顿好,发现墙上还有前任考生刻的诗:\"五更鼓角声悲壮\"。他从善如流地补了句\"三峡星河影动摇\",顺手把《杜工部集》压在砚台下。
考题发下时,檐角恰好滴下雨珠,在\"子曰\"二字上晕开水痕。四书题出得中正平和,贾环却想起林如海教的\"藏锋\",破题时特意避开花团锦簇的排比。待写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窗外真的飘起雪粒,冻得他往砚台呵了口热气。
第三日考策论,题目赫然是《盐铁论》。贾环指尖一颤,墨点滴在稿纸上,恰如林如海咳在帕子上的血。他索性以这点墨渍为山,笔下流出\"山海之利,当与百姓共之\",字字都是江南雪灾时目睹的惨状。
\"听说了吗?环哥儿在考场吐了血!\"
贾环刚踏进荣国府角门,就听见婆子们议论。原来他当日考完面色苍白,落在有心人眼里竟成了病危。王夫人佛堂里的木鱼声格外急促,连鸳鸯来送参汤时都欲言又止:\"老太太说...便是...便是不中也无妨...\"
\"劳姐姐传话。\"贾环一口饮尽参汤,\"就说孙儿答完了所有题。\"看着鸳鸯离去时窈窕的背影,他突然想起原着中这个烈丫头的结局,喉头真涌起股腥甜。
赵姨娘哭天抢地地跑来,后面跟着抬浴桶的小厮。泡在药汤里时,贾环才发觉十指关节都磨出了茧子。屏风外传来王熙凤的笑语:\"姨娘别急,咱们家又不是没出过举人...\"下半句被平儿掐断了,但谁都知道——贾珠也是举人,可惜没等会试就...
\"哗啦!\"贾环猛从水中站起,吓跑了外头窥探的丫鬟。他记得原着里贾母说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不必...”
贾政难得出现在枕翠轩,却只问了句\"可曾得罪考官\"。贾环恭恭敬敬答\"钱大人最爱苏文\",就见父亲眉头舒展——显然打探过主考喜好。
倒是宝玉来坐了半天,翻着他乡试的朱卷突然道:\"环弟的字...像一个人。\"指尖点在\"天地立心\"的\"心\"字上,那最后一勾确实神似林如海的手笔。
最意外的是薛宝钗差莺儿送来套新书。《王荆公集》里夹着张洒金笺,一句\"不畏浮云遮望眼\"写得含蓄。贾环在灯下看了许久,想起前世某位学姐在他考研前送的《理想国》。
放榜前夜,贾环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身后是金冠华服的贾府众人,面前云海中沉浮着\"进士及第\"的匾额。刚要迈步,赵姨娘突然拽住他衣角:\"儿啊,够了...\"
惊醒时发现真的有人拉他袖子。茗烟泪汪汪指着窗外:\"三爷看!\"只见天边泛着诡异的红光——原来是巡夜的婆子们点燃了所有灯笼,照得梨树像着了火。
\"这是...\"
\"老太太吩咐的!说但凡哥儿中了,立刻就能看见报喜人!\"
贾环披衣起身,发现书案上堆满各色贺礼。最底下压着林如海的短笺,病骨支离的字迹写着:\"穷则独善其身\"。他推开窗,任夜风吹散案头花瓣——明日此时,或许真有马蹄踏碎这一地月光。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已是四更天了。枕翠轩里的灯油添了三次,烛芯结了厚厚的灯花。贾环披衣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刻着\"守拙\"的旧砚。砚底暗藏的朱砂隐约泛红,像极了考场里晕开的墨渍。
茗烟忽然慌慌张张跑进来,怀里抱着个锦盒:\"三爷,林...林姑娘让紫鹃送来的!\"
揭开盒盖,一阵冷香扑面。原是几枝带着露水的绿萼梅,底下压着本手抄的《周易》。翻开扉页,黛玉熟悉的簪花小楷写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贾环不由轻笑——这丫头到底是劝他知足,还是暗讽贾府盛极必衰?
\"环儿...\"
赵姨娘不知何时立在屏风边,手里绞着条绣了一半的汗巾。月光透过窗棂,照得她眼角细纹格外清晰:\"娘给你煮了安神汤...\"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砰!\"
大门被撞开的声响惊飞满树栖鸟。贾环手里的茶盏\"哐当\"落地,碎瓷溅到绣着兰草的帘帷上。只见周瑞连滚带爬冲进院子,官帽都歪了半边:
\"中...中了!第七名亚元!\"
满院灯笼霎时亮如白昼。贾环却只觉得耳鸣目眩,林如海咳嗽着教导他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谦》卦六爻皆吉...\"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里还留着考场磨出的茧子,如今终于开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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