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政点头应允贾环参加乡试的消息一传出来,整个贾府就像油锅里滴进了水,噼里啪啦热闹起来了。
这天正午,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层皮。赵姨娘歪在罗汉榻上乘凉,满头珠翠都摘了,就剩根银簪子松松地挽着头发。小丫鬟翠墨慌里慌张闯进来,门槛上绊了一跤,\"扑通\"跪在地上:\"姨娘大喜!老爷答应让三爷去考秀才了!\"
\"哐当\"一声,赵姨娘手里的银簪掉在地上,铜镜里那张脸一时都僵住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踩着绣花袜子就往小佛堂跑。
\"菩萨显灵啊!\"赵姨娘跪在观音像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念叨着,\"信女愿吃三年素...\"起身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早上精心描画的眉毛都哭花了。
她火急火燎地翻箱倒柜:\"快把我那个青布包袱拿来!就是去年在法华寺里求的那个...\"说着又往炕柜里掏摸,\"那双新做的羊皮靴子呢?考场里阴冷...\"
翠墨看得直发愣:\"姨娘,这才六月天,考场里能有多冷...\"
\"你懂什么!\"赵姨娘抹着眼泪道,\"那号舍里阴风阵阵的,听说前年有个少爷冻得连笔都握不住...\"
此时秋爽斋里,探春正坐在书案前理账。蝉声在窗外聒噪,她刚算到买炭火的支出一项,侍书蹑手蹑脚走近,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啪嗒\",一滴墨落在账本上,把\"三钱银子\"几个字晕成一团黑。
\"可是真的?\"探春手里的毛笔悬在半空,\"父亲当真这么说的?\"
窗外竹影婆娑,她忽然想起上月遇见贾环的光景。那日她从梨香院回来,见贾环抱着几本书匆匆往家学走,远远地朝她行礼。当时他左袖子上一大块墨渍,后襟还沾着几根草屑——想来是背书时靠在花园里的假山上蹭的。探春当时还暗自好笑,觉得这个弟弟实在太死用功...
\"把我那个松花石砚台取来。\"探春突然吩咐,\"再包两支湖笔、一刀上好的宣纸。\"说完自己先笑了——瞧她这风风火火的劲儿,倒比正主还着急。
侍书抿嘴笑道:\"姑娘舍得那方砚台?那可是前年老太太赏的生辰礼。\"
\"不过是个物件儿。\"探春低头继续算账,墨迹已经干了,她轻轻描着被晕开的字,\"倒是环儿...\"
话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嬉闹声。探春抬头望去,隔着纱窗,看见宝玉和几个丫头拿着水壶在廊下嬉闹,水花溅得老高。
荣禧堂这边,王夫人刚做完午课,正数着一百零八颗翡翠佛珠。周瑞家的轻手轻脚进来,把贾环要赴考的消息细细禀了。
\"咯\"的一声,佛珠串在王夫人指尖顿住了。
\"老爷亲口说的?\"王夫人的声音依然四平八稳,只是手里那串翡翠珠子捏得\"吱吱\"响,\"既是这么大的喜事...袭人,去开我那个紫檀箱子,拣两套体面衣裳,再配些笔墨纸砚。\"
等丫鬟们鱼贯而出,佛珠\"啪\"地落在炕几上。窗外的雀儿不知何时飞走了,只剩几片梧桐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儿。王夫人忽然想起今早宝玉赖床的样子——裹着锦被撒娇,说昨夜看《会真记》看到三更...
\"彩云,\"她突然开口,\"上月舅老爷送来的那套《四书章句》,收在哪儿了?\"
彩云一时摸不着头脑:\"太太是要...\"
王夫人已经站起身来:\"找出来擦擦灰,搁在宝玉书案上。\"
贾母上房里正热闹,凤姐在那儿说笑话,逗得老太太前仰后合。鸳鸯悄悄进来,在王熙凤耳边嘀咕几句。凤姐眼珠一转,笑着对贾母道:\"老祖宗,您猜怎么着?环哥儿要考秀才了!\"
\"哎哟!\"贾母一拍大腿,\"真真出息了!平儿,快把我那个端砚取来赏他。\"
凤姐故意撅嘴:\"老祖宗忒偏心!我们家巧姐儿描红还用着粗石砚呢!\"
贾母笑骂道:\"猴儿精!赶明儿你也考个举人回来,我给你一箱子的端砚!\"说罢又想起什么,\"对了,给环儿挑两匹茧绸,考试穿的衣裳要细软...\"忽然顿住,\"宝玉他娘预备什么了没有?\"
屋里顿时一静。琥珀忙打岔道:\"方才还听宝二爷说,要起个诗社贺环三爷呢!\"
宝玉说这话时,正在梨香院和芳官、藕官她们说笑。他半躺在藤椅上,拿支海棠花在芳官鬓边比划:\"这个颜色配你...\"
茗烟急匆匆跑进来:\"二爷,听说环三爷要考秀才了!\"
\"好事儿啊!\"宝玉头也不抬,手指还在摆弄花瓣,\"袭人,把我那个青玉笔洗找出来...\"
芳官\"噗嗤\"一笑:\"二爷连环三爷哪天生日都记不清,倒舍得这么贵重的物件儿?\"
\"横竖我也用不着。\"宝玉翻身坐起,忽然来了兴致,\"不如咱们起个诗社贺他?\"说着就催茗烟,\"快去潇湘馆请林妹妹!\"
麝月在一旁直叹气——这位爷恐怕连考秀才是什么意思都弄不明白。正想着,外头小丫头突然喊道:\"环三爷往这边来了!\"
众人慌忙起身。宝玉抬眼望去,只见院门处站着的瘦小身影,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书箱。夕阳斜照,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贾母屋里的赏赐最先送到。两个婆子抬着红漆托盘,上头堆着绸缎、文房四宝,最显眼的是那方雕刻云龙纹的端砚。
\"老太太说了,让哥儿安心读书。\"婆子满脸堆笑,\"这砚台还是当年老太爷用过的...\"
赵姨娘喜得直搓手,一叠声叫人打赏。贾环却站在书箱旁发愣——那箱子太沉,把他半边身子都压歪了。
王夫人的赏赐跟着就到了。周瑞家的亲自带着人来,两套时新衣裳,一套石青色湖绸的,一套月白缎子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还有一套上好的笔墨,笔杆上刻着\"蟾宫折桂\"四个字。
\"太太说...\"周瑞家的眼睛往赵姨娘那边斜了斜,\"既然要考,就得像个样子。\"
赵姨娘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手指死死绞着帕子。贾环却像没听见似的,只盯着那套新衣看个不停。
暮色渐浓时,探春的礼也送来了。除了湖笔端砚,竟还夹着个小锦囊,打开一看,是几颗安神的丸药,还有张字条:\"夜读不过三更\"。
贾环捧着字条看了又看,眼圈突然红了。他想起那年冬天背不出书,姐姐站在回廊下,远远扔给他一个手炉...
正出神,外头又闹哄哄起来。却是宝玉带着一群丫头小厮,抬着个描金箱子来了。
\"贺礼来迟!\"宝玉笑嘻嘻地掀开箱盖,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文房四宝、诗集画谱,最上头居然还摆着个泥塑的魁星。
赵姨娘惊得直念佛:\"我的爷,这些...\"
\"我屋里堆着也是落灰。\"宝玉随手拿起一册《唐诗鼓吹》翻看,\"咦?这里头还有林妹妹的批注呢...\"
忽然有人来报,说学里的王举人来了。众人忙回避,只剩贾环站在满地的贺礼中间。那些绫罗绸缎、笔墨纸砚,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伸手摸了摸那方端砚,凉莹莹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院墙外,不知谁家在放爆竹,噼啪声在夜空里格外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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