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兰州的天刚蒙蒙亮。我穿上那件黑色T恤,布料摩擦过皮肤的感觉依然熟悉。镜子里的男人眼眶深陷,下巴上冒出一片青黑的胡茬。我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字母,它们像一串密码,锁着我和沈小玉的某个瞬间。
小区门口的牛肉面馆刚开门,蒸腾的热气从门缝里挤出来,混着辣椒油的香气。这是我和沈小玉周末常来的地方,她总说这家的萝卜片切得最薄。我推门进去,老板娘抬头看了我一眼,手上的拉面动作没停。
"老样子?"她问。
我点点头,又突然改口:"不,今天只要一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老板娘的眼神变得微妙,她大概想起了过去两年里,每次我和沈小玉来都是肩并肩坐在靠窗的第二个位置,她吃细的,我要宽的,再加两份肉和一个鸡蛋。
面端上来时,我发现自己还是习惯性地往旁边挪了挪,给并不存在的沈小玉腾位置。辣椒油在汤面上晕开,像一片血色的晚霞。我机械地咀嚼着,味道没变,只是少了沈小玉从我这碗里偷喝汤时得意的笑容。
"她没来?"老板娘给我添汤时终于忍不住问。
我摇摇头,汤勺在碗边磕出一声轻响。
走出面馆,经过华联超市时晨光已经洒满了整条街。下了15路公交后我沿着滨河路慢慢走,黄河在右手边流淌,水声混着晨练老人的收音机里的秦腔。这个点游客还没来,铁桥显得格外空旷。
我站在中山桥中间,手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去年夏天,我和沈小玉在这里看落日。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趴在栏杆上伸手去够桥下的水花,裙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朵蒲公英。
"要是我掉下去,你会救我吗?"她歪着头问我。
"不会,"我故意逗她,"我会在岸上给你收尸,然后告诉别人我娶了黄河的新娘。"
她气得用包砸我,却自己先笑倒在栏杆上。那天我们在桥上待到很晚,看着白塔山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她靠在我肩上说:"任宇,我们要一直这样。"
黄河水依然浑浊湍急,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我摸出手机想拍张照片,却发现镜头不由自主地对准了沈小玉曾经站过的位置。空荡荡的栏杆前,只有一道长长的影子。
离开黄河边,我坐上去安宁的公交车。车厢里挤满了早高峰的上班族,我抓着扶手,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这条路我太熟悉了——大学四年,工作两年,安宁西路88号承载了我最青春的六年。
校门口的保安换人了,但依旧没有任何检查,刷脸的机器还是摆设一样,校园里梧桐树依然高大,只是当年我和沈小玉常去的那家奶茶店已经变成了快递驿站。我沿着林荫道慢慢走,路过图书馆、食堂、体育场,每一个地方都藏着一段回忆。
操场边的樱花树下,我停下了脚步。樱花早已谢了,浓密的绿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弯腰捡起一片花瓣,它已经枯萎成褐色,轻轻一捏就碎了。不远处有对情侣在拍照,女孩穿着学士服,男孩举着手机找角度。他们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未来就在掌心。
中午时分,我来到了阳明巷。巷子口的菜市场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新鲜的百合——""羊肉片现切现卖——"沈小玉最爱这里的百合,说比超市买的甜。我们常常周末来采购,她负责砍价,我负责拎包。
"阿姨,便宜点嘛,我男朋友工资很低的。"她总是这样开头,然后眨着眼睛装可怜。摊主们往往笑着让步,临走还往袋子里多塞一把香菜或几根小葱。沈小玉会得意地冲我挑眉,仿佛打了场胜仗。
我在曾经光顾的摊位前停下,卖百合的大婶认出了我:"小伙子,好久不见啊。你女朋友呢?"
"她...工作忙。"我撒了个谎,却还是买了一斤百合。大婶麻利地装袋,又塞给我几颗蒜:"送你们的,小两口要好好吃饭啊。"
提着沉甸甸的百合,我走进了老陈菜馆。这家小馆子藏在巷子深处,是我们发现的美食宝地。老板陈叔是个退伍军人,做的红烧肉一绝。推门进去,熟悉的酱香味扑面而来,陈叔正在柜台后面擦杯子。
"任宇?"他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身后,"小沈没来?"
我摇摇头,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这个角度能看到厨房门口挂着的菜单,上面还有沈小玉用口红画的小爱心——她特别喜欢这里的干锅土豆片。
"老样子?"陈叔问。
"嗯,干锅土豆片,红烧肉,两碗米饭。"
菜上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又点了两人份。红烧肉油光发亮,土豆片金黄酥脆,都是记忆中的味道。我机械地咀嚼着,耳边仿佛响起沈小玉的声音:"任宇,这块肥肉给你,我吃瘦的。"她总是这样,把不喜欢的部分理所当然地拨到我碗里。
"吵架了?"陈叔给我添茶时轻声问。
"分了。"我简短地回答。
陈叔叹了口气,从柜台下拿出一瓶白酒,给我倒了一小杯:"年轻人啊..."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感一直蔓延到胃里。陈叔告诉我,他这家店明年就要拆了,这片老城区要改造。"也好,干了大半辈子,该歇歇了。"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走出菜馆时已是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照在巷子里。我拎着那袋百合,突然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最后,我把百合放在了巷口的石凳上——那是沈小玉每次逛累了等我付钱时坐的地方。也许某个路过的老人会捡回家,煮一碗甜汤。
傍晚时分,我登上了白塔山。台阶比记忆中陡峭,爬到半山腰就气喘吁吁。两年前,我和沈小玉曾一口气跑到山顶,她笑我缺乏锻炼,我说她得意忘形。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走走停停,像个真正的老人。
山顶的观景台已经聚集了不少游客,长枪短炮对着即将落日的方向。我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看着脚下的兰州城渐渐亮起灯火。黄河像一条金色的缎带,穿城而过;中山桥上的灯光连成一线,宛如一串珍珠项链。
沈小玉最喜欢从这个角度俯瞰兰州。她说城市像一块电路板,而我们是上面流动的电子。"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稳定的那一对。"她当时这样说。我笑她理科生的浪漫太硬核,却偷偷记在了心里。
暮色四合时,我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许久,最终还是锁上了屏幕。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有些人,见了不如不见。
下山的路很黑,我打开手机照明,小心地踩着台阶。一对情侣从我身边跑过,女孩的笑声在夜色中格外清脆。我突然想起沈小玉说过,白塔山的夜景值得爬一百次。我们原本约好要来看冬天的第一场雪,却没能等到那个冬天。
回到康桥国际时已经快九点。电梯缓缓上升,我的心却一点点下沉。1810室的门锁转动时发出熟悉的咔哒声,屋里一片漆黑。我摸索着开灯,突然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晚了——明天这个时候,我将在一列南下的火车上,与这座城市渐行渐远。
收拾最后的行李时,我在床头柜深处发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两张电影票根,一部我们看过的烂片的纪念;一枚纽扣,从沈小玉最喜欢的那件外套上掉下来的;还有几张便签纸,上面记着我们某次吵架后写的"和解条约"。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不知何时被我珍藏在这里,像一座微型的纪念碑。
我把盒子放进了行李箱最底层。然后坐在床边,看着这个住了两年的房间。墙上有沈小玉贴的便利贴痕迹,天花板上有我们打闹时不小心碰到的裂纹,厨房的玻璃门上还留着她的手印。这些痕迹会随着下一任房客的到来而消失,就像我们的故事终将被时间抹平。
凌晨四点,我拖着行李箱离开了1810室。关门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像一声沉闷的叹息。电梯下降得很快,仿佛迫不及待要送我离开。
兰州站的候车室人不多,Z372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我排在队伍末尾,突然想起什么,摸了摸口袋——那枚卡在浴室管道里的耳环不知何时被我捡了起来,一直带在身上。
站台上,晨风微凉。我攥着那枚耳环,直到手心出汗。列车员催促上车的喊声传来时,我弯腰将耳环放在了铁轨旁的碎石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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