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长丰裹了裹身上的破棉袍子，端起矮桌上的木碗，将里面剩下的两口醪糟一饮而尽，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

在满是陈年油灰的矮桌上摆下两个铜钱，喊了一声：”结账了。”

看着伙计点头笑着走过来收钱，这个壮年汉子起身朝外走。

那货栈的通铺他可不想回去，一间屋子就两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破窗户，却挤了十个汉子睡在里面，满屋子的臭脚丫子和汗臭味，实在难以忍受。

正好刚吃饱，在运河边溜达溜达。

也不知道“大师兄”这两天在做啥，若是能遇到他，再借些钱，他想换个干净点的地方睡上几天。

大师兄之前就说了，咱们的大军马上就要来扬州，只要占了这扬州城，大家富贵的日子就要到了。

其实这位董长丰算是经历过一段还算富贵的日子，家在淮安府桃园县李家沟的他小时候家境还算富裕。

董家爷爷是个秀才，在李家沟开办了唯一的私塾，家里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几十亩地。

在当年，至少在李家沟那个地方，算的上是数一数二的人家。

然而好景不长，董家爷爷去世之后，家里两个儿子分了家，董长丰的爹分了更多的地，拿了小份的银钱。

董家二叔刚分了家就把田地卖给了李家沟的李姓大户，拿了银子说是去江南做生意，结果一去几十年没有音信，也不知是在外乡发了财，还是送了命。

董长丰的爹倒还算老实，可惜有个爱好，是个让人家破人亡的爱好，喜欢耍钱。

在董长丰的记忆里，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爹赢了钱就是带着自己吃香喝辣，可惜更多的时候都是低垂着脑袋满脸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已经不清楚十三还是十四岁的时候，家里的田地已经被老爹典当个七七八八，自己的亲娘也在一个赶大集的日子里和货郎跑了。

再之后，离着自己亲娘跑了都没到两，自己那个不靠谱的爹就喝多了酒半夜摔进河沟了淹死了。

幸好那个时候的董长丰已经十五六岁，在大明已经勉强算是个成年人，守着两间还算体面的旧屋和三亩没有被老爹糟蹋干净的田地，在乡间老人的帮衬下，也算勉强可以度日了。

然后，他就遇到了一个操着山东口音来李家沟做“善事”的汉子。

那汉子带着几个随从，点香烧符水就能给人治病，看起来既神秘又威风，很快就吸引了还是半大小子的董长丰。

孤身一人的董长丰有事没事就往几个人身边凑，很快也被这伙人注意到。

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孤苦无依的董长丰入了香教，那个带头的汉子，就是他的大师兄。

在大师兄上头，有着桃源县的堂主，堂主上面还有香主。

不过以董长丰的层级，这么多年也就见过桃源县的堂主几次面，香主是谁都不知道。

香教虽然一直在乡里民间悄悄流传，屡禁不止。

但终归是朝廷眼里正儿八经的反贼，对教内高层来说，必要的保密措施还是要做一做的。

这一次的水患，淮安府的桃源县也被波及，李家沟正好处在灾区范围之内，来不及收拾细软就跟着大师兄来到这扬州城外。

在大师兄的安排下，董长丰找到了一份在货栈做工的活计，每天十个铜板的工钱，只刚刚够吃饭。

但跟着“大师兄”来到扬州城外，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只需忍耐几天罢了。

其实董长丰打心底来说，他并没有多大的抱负，只想跟着香教混出一个名堂，将来回到桃源李家沟去，把祖上的田地再买回来，嗯，能多买点更好。

顺便娶个漂亮媳妇，生几个孩子。

来扬州做这搞不好会掉脑袋的买卖，更多只是十来岁就跟着大师兄，已经习惯于听命于他，听命于大师兄罢了。

而且，他见过桃源县的堂主，那可是真有大本事的人。

以他的见识，那位堂主能举起三四百来斤的石碾子在院子里走一圈，已经是仙人一般的人物了。

一边沿着街头缓步溜达，一边想着些有的没的，慢慢的天色就黑了下来，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变的稀少了些。

一阵冷风扑面，董长丰忽然觉得一阵意兴阑珊，便失去了继续闲逛的兴趣，扭头往那个整日里散发着臭汗味的临时住处走去。

本就厌恶那地方，所以往回赶的速度比之前闲逛还要慢些。

就在路过一处巷口，离着那住所还有一里地样子的时候，董长丰忽然听到巷子里有人高声喊了一句话。

“香教打过来啦！史家桥的盐丁们全死了，瓦窑桥的人也败了，大家快往城里跑啊！”

那人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和，从巷子里跑出来，差点撞到楞在巷子口的董长丰。

天色还没完全黑下去，董长丰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很年轻，甚至可能还没到二十岁，身材健硕，脸色有光泽，一看平日里就吃的好，油水足。

那年轻人路过董长丰时看了一眼，没有停留朝着城墙方向跑去了，跑了几步，又把刚才的话重新喊了一遍。

几乎在同时，远处似乎又有人在喊着同样的话语，在他的地方引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今晚起事？怎的大师兄没有过来通知我？”，董长丰心中暗自懊恼，“莫非是我闲逛，大师兄在货栈没找到我？”

也不知眼前刚跑过去的是哪个堂的兄弟，看着真精神啊，身上一股子彪悍气息，比咱们桃源县过来的人看着要厉害些啊。

可不能耽误了大事。

董长丰张了张嘴，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嗓音。

当下恼怒于自己的没用，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心下里做了做准备，便不再犹豫，扯起嗓子喊了起来，

“香教打过来啦！大家伙快往城门跑啊！”

一边喊着，一边朝着约定好的扬州城南门跑去，同时心底泛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刚刚那个兄弟，听着好像像是绍兴口音？

没见过多少外面世界的董长丰哪里懂的各地口音，

只不过当年那个常去他家卖货，最后拐走他老娘的货郎，就是绍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