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佑一觉睡到槐树影子爬满窗格子才醒,外头卖杏仁茶的梆子声都敲过三遍了。他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趿拉着布鞋往厨房钻。铁锅底下还埋着火星子,掀开锅盖热气扑了一脸,棒子面粥凝了层米油皮,俩煮鸡蛋用井水湃过,旁边油纸包着的肉包子明显比往常大一圈,准是二丫把自己那份省给他了。
正吃着杨婶子挑帘子进来,蓝布大襟上别着针线包,“就知道你起不来炕!”她从碗橱里拿出来一个青花瓷碟往桌上一蹾,里头码着酱黄瓜和腌鬼子姜:“小酒馆老贺掌柜新启坛的冬菜,拿冰糖和八角煨过的。”
说着从里屋柜里抱下一摞衣裳,“天热了,给你们换了细布的单褂子,你们几个个子长得也快,新给你们一人做了两身。鞋我新做得了几双,你们都有,就是小石头那淘气包,费鞋的很,鞋底我纳了双层,还让蔡掌柜寻了块卡车轮胎皮子镶前头。这棉帘子也该换草席的了,蔡掌柜说这几天让人编好了送来......”
李天佑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喝粥,杨婶子已经抖开他昨儿换下的褂子:“这后襟咋扯了个三角口子?别是在火车上被佛爷盯上了......”话音未落,人已经翻出针线笸箩。阳光从糊窗纸的破洞漏进来,照见炕头整齐摆着四双新布鞋,千层底上还拿红绳绣了平安结。
撂下碗蹬上鞋,李天佑拎上几包点心出门,一推门就看见那辆老铁驴三轮车歪在槐树下。这三轮车还是早上蔡全无送完孩子留给他的,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这车一直是店里的伙计送货用。
车斗里还粘着菜叶子,麻绳捆货的勒痕把绿漆都磨白了。蔡全无特意在车把上缠了新麻布,座垫底下塞着一张往日的送货单,";东四';福源昌';鲜鱼五条,鲜果十斤";的字迹让雨水泡得发花,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乌龟,准是店里伙计送货时无聊画的。
胡同口传来磨剪子的吆喝声,李天佑蹬着车拐出月亮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惊得房檐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前轮挡泥板缺了块铁皮,每颠一下就在朝阳门大街上叮叮当当的跟唱戏打镲似的。
李天佑先去了趟牛爷那,一进院就看到院里槐树荫下摆着张藤椅,石桌上搁着紫砂壶。牛爷正拿烟袋锅敲着收音机外壳,里头滋啦滋啦响着《空城计》。拎着油纸包跨进月亮门,“牛爷,给您捎点天津卫的嚼谷。”
牛爷眯眼瞅着油纸包上红戳,“十八街的?上回吃还是民国二十八年呐。”说着撕开纸角嗅了嗅,“嚯,这麻花香得邪乎。”
“还有杨村糕干呢,知道您爱吃点软乎的,特意给您带的。不光这些,我在天津卫找好路子了,往后天天有新鲜海货。”
“那敢情好,给我留两条鲅鱼,要三斤往上的!再捎半篓皮皮虾,我那大孙子就爱蘸醋嗦这个。”说到这牛爷忽然忽然压低嗓门,“能弄到正经小站稻不?北平米铺净往好米里掺霉粒子。”
“您算问对人了,天津美丰栈仓库后墙根,天天有扛包的偷摸卖散装米,用美军油桶布缝的米袋子,据说不掺一粒假。这次我一人来回扛不了多少东西,回头我再去天津的话,想办法多给您弄点。”
“再带两坛独流老醋!上礼拜买那醋,兑了半坛子井水,气得我三天没吃捞面。”转头瞥见车把上挂的布包,“这油纸裹的啥?”
“呦,差点忘了,起士林的奶油杂拌儿。杏仁豆腐用冰镇着呢,您赶紧搁井里湃着。”
“猴崽子会来事儿!下月初八我孙子满月,二十桌席面的海货可全指望你了。”说着扔过来两根小黄鱼,“定金拿着,剩下的见货结。”
“得嘞,您就瞧好吧。”
李天佑转身准备骑车离开,又听到牛爷在身后补了一句,“碰上卖沙窝萝卜的捎两捆,要绿皮紫心的!......咦,这劳什子破匣子又灵光了......”
转头又拐去了徐家,不巧正赶上徐天和他爹都不在,他拎着点心包绕到后院,瞧见关老爷子正蹲在石榴树底下,举着旱烟杆跟石墩子说话。
“您老跟谁唠嗑呢?”李天佑把油纸包搁在井台上。
关老爷子颤巍巍转身,脑后的灰辫子沾着柳絮:“跟谭老板对戏词呢!”烟袋锅敲得石墩当当响,“昨儿广和楼《定军山》,他那口髯口足有三斤重!”
李天佑摸出块栗子玛递过去:“徐天哥巡街去了?”
“去前门火车站接洋灰了。”老爷子突然瞪圆了眼,“你来得正好,谭老板说今儿加演《盗御马》,咱这就......”说着拽住李天佑的衣襟就要往外扯。
“别介,”李天佑赶紧摸出怀表,“您瞧都晌午了,戏园子这会儿不开锣呢。”关老爷子凑上来看时间,把表链子扯得老长,“这栗子玛得配高沫茶,我给您沏一壶去?”
关老爷子松开手,凑近井台闻了闻油纸包:“不是谭老板送戏服的?”说一半,突然哼起西皮流水,“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在后院跟愈发糊涂的关老爷子驴唇不对马嘴的唠了半天,趁老爷子对着井口吊嗓子的工夫,李天佑拒绝了老爷子去广和楼听戏的邀请,给徐天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刚推车出院门,关老爷子举着栗子玛追出来:“谭老板让你捎的髯口呢?”
“搁戏箱里了!”李天佑蹬车就跑,车斗里剩的几片菜叶子颠出来,让街坊家的芦花鸡捡了个便宜。
至于钱叔那份,昨天晚上李天佑就带着三个孩子给送过去了。二丫熟门熟路蹿上门阶,把木门拍得山响:“钱叔,我们来给您送寿星佬啦!”
门闩刚响,小石头就泥鳅似的钻进门缝。钱叔正端着铜烟锅在八仙桌前捯饬一个木头玩具:“小兔崽子!你要的木头枪......”话没说完,小丫已经爬上太师椅,举着寿星佬泥人在他烟杆上比划。
“您瞧正合适!”二丫踮脚把泥人套在烟袋锅的铜嘴上。寿星佬的蟠桃刚好卡住烟油孔,钱叔眯着眼凑近煤油灯瞧,胡子尖直颤:“胡闹!这还怎么装烟丝......”手却诚实地摸着泥人红润的脸蛋。
小石头扒着多宝格乱翻:“钱叔,您藏的花生酥呢?”钱叔作势要敲他脑壳,手杖却拐了个弯挑起蓝布帘:“柜顶第三个青花罐子,别碰我的鼻烟壶!”
小丫忽然指着新翻页的月份牌惊叫:“这画上的姐姐旗袍开衩到大腿上了!”钱叔老脸一红,烟锅差点杵翻砚台:“那是旁人送的,不用浪费。”
李天佑憋着笑把杨村糕干码在供桌上,供着关公像前还摆着半块发硬的槽子糕。二丫从里屋探出头:“钱叔的被褥都浆洗过啦,枕套还绣了金元宝呢!”
“多嘴!”钱叔摸出包山楂糕扔过去,纸包上";稻香村";的红戳缺了个角。三个小的立刻在罗汉床上滚作一团,震得墙上月份牌哗哗响,画中美人旗袍上的金线牡丹簌簌掉金粉。
临走时,钱叔往每个孩子兜里塞了把铜子儿,转头冲李天佑哼道:“下回再拿泥人堵我烟锅,连人带东西给你扔护城河喂王八!”可等他们走远,老头举着煤油灯在堂屋转了三圈,把寿星佬泥人端端正正摆在关公像旁边,拿鸡毛掸子扫了五遍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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