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天还没亮,齐影岩就被楼下的吵闹声扰醒了。
“贱皮子,我们玉玄宫到底哪里待你不妥了?给吃给住你还想跑,今日我蔓凝云不打死你个贱种,你还真当我们玉玄宫是慈善所了!”
“蔓姨,您别打了……”
“住嘴!你们谁再敢为他求情,就给我滚出去!”
听声音不妙,他急忙穿上衣服跑出去。
刚出门就看到贺兰汀蜷缩在赤梅殿的红色地毯上,衣衫破烂不堪,蔓姨正挥着长鞭朝着贺兰汀边骂边打。
他跑到一楼,发现东方遥临和蓝忆寒,以及若干个他暂且还不知名号的宫内艺伎,都站在一旁,表情不忍,但都不敢阻止。
齐影岩能看出来,这玉玄宫内的人都很怕蔓姨,毕竟连宫主凌傲雪都是她在管教。
贺兰汀身上布满大大小小数十条鞭痕,外衣都被抽烂了,沾了不少血渍。他还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跟小崇一般大的年纪,却要受这般大的折磨!
他必须去阻止这场闹剧。
“你傻吧?”蓝忆寒看出他的意图,连忙扯住他,“少管闲事。”
“可是……”
他刚准备开口,东方遥临就跪了下来:“蔓姨,阿汀还小,我求您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啪”得一声,蔓姨一鞭子朝东方遥临挥了过去,竟然直接抽到了他的脸上。
四周一片唏嘘声,东方遥临这么强大的背景和家世都被打了,其他人更是退后了几步,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我上一句话你耳聋了吗?”
觅雪立刻跑去拿手绢帮东方遥临擦拭脸上的伤痕,皱眉冲他摇了摇头。
“遥临知错,不该冒犯蔓姨。”
东方遥临和蔓姨道了歉,慢慢退回人群中。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再这样下去,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这孩子就会被活生生打死了吧。”
齐影岩上前询问他,也顾不得之前的旧怨了。
东方遥临看着他,眼中生出一丝惊异,随后朝觅雪问道:“曲公子回来了吗?”
觅雪再次沉沉地摇了头。
“乐玄公子呢?”
“乐玄公子应该回到自己房里了,但是他……不一定会管事。”
“那就求他管,他与宫主交好,我就不信他能见死不救。”
“乐闲居离这儿来回有一炷香的路程,等他来了,我怕贺兰公子他撑不……哎,你别过去洛公子!”
“蔓姨,鞭下留人啊。”
齐影岩笑着挡在贺兰汀的身前,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我可不想我和忆寒刚营业第一月就出人命哈,多不吉利啊!”
他的目光开始探向隐在人群中的某道蓝色身影。
“就是嘛蔓姨,凡事讲究好彩头,您就给咱俩一点面子嘛。”
蓝忆寒接过他的眼神,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也是笑得一脸灿烂。
蔓姨并不买账:“哦?是给他的面子还是你的面子?”
齐影岩还没意识过来,蓝忆寒闪电般出现在自己前方,握住了蔓姨刚刚扬起的长鞭,看清长鞭的方向,竟是朝自己方向挥来。
“当然是我。”
蓝忆寒收起散漫的笑容,语气严肃,掷地有声,细美的凤眸中不容抗拒的气息浑然显露。
蔓姨抽回长鞭:“你们是新人,不知者无罪,我不罚你们。玉玄宫内的艺人一律由我管教,识趣就马上走开,否则和他一样的刑罚处置。”
“管教就是活生生把人打死么?未免也太过黑暗了吧!”
齐影岩越过蓝忆寒,不顾蔓姨愤怒的眼神,蹲下抱起嘴唇发白、气若游丝的贺兰汀。
那张稚气未脱的苍白面容上,一双微阖的美目慢慢睁开,待看清了齐影岩的面孔后,贺兰汀嘴角绽开一抹感激的笑:“又是…你。”
“黑暗?”
蔓姨冷笑讥讽:“洛公子在锦衣玉食的环境中长大,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黑暗吗?我打死一个艺人都叫黑暗的话,那这世界上能有几处光明?他就是抵命债的,打死他也不为过。你若再不放开他,别怪我伤及无辜。”
蔓姨扬鞭欲要再打,蓝忆寒刚想试图制止,被身旁的觅雪拽了回来,正在他诧异之际,觅雪笑着对他朝门口努了努嘴:“救世主来啦。”
“蔓姨,这是怎么了?”
一道温和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预想的鞭子也并没有袭来,齐影岩回头朝门口看去,一位白衣翩翩的男子抱琴而来,衣袂飘飘,宛若仙人。
是他!那日在竹林里舞剑的白衣男子。
这种优秀的人,实在太容易让人过目不忘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一句平淡的话语就能让蔓姨立马住手。
蔓姨看到白衣男子,面色显然温和了少许,停住了手中的鞭子,对着他抱怨道:“你是有所不知啊,槐桦谷谷主贺兰霆昨日也来了玉玄宫,这小畜生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非缠着贺兰先生带他回家,口中还嚷嚷着他制出了什么家族失传的秘药,我看着气死了。”
“阿汀年幼,兴许是想家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啊。”
白衣男子缓缓走近,齐影岩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散发的淡淡禅香,莫名生出一丝安定。
“我只是气不过,我们玉玄宫待他不薄,没有哪里亏待过他吧,他一直拒绝接客我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心想左不过还是个孩子,不如先放他两年,让人好吃好住的招待着。”
“他竟然还这样不知感恩地想跑,跟养了只白眼狼似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来换命的!签了卖身契,终身就是我们玉玄宫的人,这辈子都别想出这道门了!”
“他年纪小,孩子天性都喜欢自由,咱们太束着了,他自然想逃,等过几日我忙开了,带他出去玩玩、散散心就好了。”
白衣男子很自然地走过去从蔓姨手中抽回了鞭子,蔓姨起初显然不肯。
“这次还就这么算了?”蔓姨犹豫道。
“不然呢…”白衣男子低笑劝说:“跟小孩子置气您还置真的呀,打也打过了,阿汀也该长教训了,过几日我一定让他给您亲自登门道歉,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再饶他这一回吧。”
蔓姨松了手,对着地上半死不活的贺兰汀厉声警告:“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今日是看在曲公子的面子上我才饶你一命,换了旁人无论是谁我是绝不会给一分脸的!若是再有下次,我不打死你,而是把你双腿折断,让你这辈子也下不了床,看你还敢不敢跑!”
齐影岩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贺兰汀,此刻已经浑身无力,眼神空洞地盯着上方,嘴唇紧抿一字不发。
蔓姨见他没回应,带着侍女们走了。
白衣男子蹲了下来查看贺兰汀的伤口,皱紧眉头:“还得麻烦齐公子帮我把他抱到我房间去,我给他上些止疼药,怕是已经疼的不行了。”
齐影岩忽然感觉不对劲,偏头问道:“你叫什名字?”
白衣男子显然愣了片刻,温和的眼眸中诧异闪过,忽地一笑:“我住三楼袅音轩。”
随后便离开了。
“你连我们家公子都不认识?”旁边的小叙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个熟悉的侍童算是彻底让齐影岩想起来那天晚上的事。他被凌傲雪骗进来时,就是被押送到袅音轩。
觅雪在旁边捂嘴轻笑:“他就是咱们玉玄宫的当家男花魁,曲纤歌曲公子啊。”
“原来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曲公子啊……”
蓝忆寒就着曲纤歌远去的背影打量了一番,嘴里不住“啧啧”道:“这一身的谪仙之姿,毁了。凌傲雪是这砸了多少钱让他来做这艺人的?”
“这是什么世道了,玉玄宫还有人竟然能连曲公子都不认识。”
“我看这两位新人啊,仗着容貌过人,胆量是一个比一个大啊,一个是蔓姨都敢顶撞,一个连曲公子都不尊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不是南伊国人,初来乍到不识曲公子很正常,倒是你们一个个的,马上就是开业时间了,还不回去好好准备自己该做的事,在这儿对着两名新人评头论足,是太闲了么?”
人群里让出了一条道,乐玄一袭黑衣从中走了出来。
发完话后,人群立刻作鸟兽散开了,他看了一眼齐影岩怀里抱着的贺兰汀,面无表情道:“先跟我去袅音轩。”
这已经是齐影岩第二次来这里,与上次无异,依旧是一派典雅之范,室内燃着檀香,依稀可以听到珠帘后主人的沐浴水声,他记得上次来,曲纤歌也是在帘后洗澡。
齐影岩小心翼翼地将贺兰汀抱到床上,蓝忆寒不禁唠叨起来。
“真有闲情逸致,还先洗个澡。”
“你自己天天不洗澡,还见不得别人爱干净?”
“既然这么爱干净就别大晚上跑出去卖屁股啊……”
洗浴声止住了。
齐影岩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能不能闭嘴。”
“能……”
齐影岩微愣,他没想到蓝忆寒这么听话。刚刚在蔓姨面前,他给了他一个眼神,忆寒立马就站出来帮他说话,心下顿生一丝暖意。
“方才谢谢你。”
“举口之劳而已,不谢不谢。”
齐影岩笑着看向他:“我现在发现,你人品没我之前想象中那么恶劣。”
“我这人就是脾气臭嘴巴毒,”蓝忆寒找到茶几旁的一张美人榻躺下,“咱俩认识这么久了,我发现你也确实是又傻又善良,有点你老爹齐渊的风范。”
齐影岩开始帮贺兰汀换衣服,擦洗身上的血污,一边忙一边点头道:“我从小就很希望成为像我父王那样广交善友的名士,可惜,我没什么才华与本事,也就只能做个普通人了。”
“其实只要真诚待人,身边自然不会缺朋友的。”
“其他的我不敢夸海口,真诚这点我还是能做到的。”
齐影岩故意加重“真诚”二字,走到美人榻旁,拍了拍蓝忆寒的左肩,语气含笑。
正在里面拿药的乐玄听到后眼神黯淡了下来。
“你见的少,自然敢这么说。”
忆寒突然认真:“齐影岩,有朝一日等你踏进纷争的漩涡,若是还能有此时的三分心态,我就敬你是个君子。”
齐影岩不以为是:“你说的那些离我很远,我胸无大志,就一个弟弟想要保护而已。”
“你弟弟?上次面馆那个小男孩?”蓝忆寒眸子一暗,“呵呵……”
“呵你个头啊。”齐影岩一掌拍向蓝忆寒的脑袋。
与此同时,屏风后进来两个人。一个是洗完澡的曲纤歌,一个是乐玄。
曲纤歌从乐玄手上拿了药,走到床前帮贺兰汀处理伤口。
“曲哥哥,你不该救我的,我早就不想活……”
“嘘…”曲纤歌做出手势示意他别再乱说浑话。
“每次我都好恨!他为什么要骗我……”贺兰汀闭上双眼,流下了两道夹杂着血液的泪水。
“别说了,忘掉吧。”
“阿汀!”一声急促的尖锐呼声响起,江吟飞奔前来,脸色紧绷,看到躺在床上遍体鳞伤的贺兰汀后,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你怎么老是犯傻,我宁愿你折磨死我,都不要再瞎闹腾了,不是说好了么,等我把钱赚够了,我就赎你出去。”
贺兰汀见到江吟后,情绪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变得有些疯狂,他冲着江吟怒吼道:“你走!我不要你的钱,我不过是在利用你,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我只是想出去而已!”
贺兰汀那双原本明亮的双眼布满血丝,夹杂着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情绪。
“你以为我真的被你感动了吗?我和你在一起不过是为了让你这个蠢货更加一厢情愿而已,其实我对你根本没有任何感情!”
江吟哭得更厉害了:“阿汀……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你别这样……”
“我根本就出不去的,你就是赚再多的钱我也出不去的,蔓姨说了我是来换命的,我这辈子也别想出去了……我好恨啊!我为什么要信他!他这个骗子,我要出去杀了他,我要给他吃这个世界上最毒的药,我要他生不如死!他毁了我…毁了我一生!”
贺兰汀极尽愤怒的咆哮让人叹息,齐影岩也不知道贺兰汀究竟经历过什么。
原本出生名医世家,身为槐桦谷谷主的儿子,天赋异禀。他的一生确实可以如他想象中那般,成为一名受尽尊重的神医,如今却沦为艺技。无论是名誉还是抱负,都因一个人毁于一旦。
也许真的如他所说,他的人生已经彻底毁了,但是齐影岩依旧相信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绝对的事情。
“他欺骗你逃了出去,你如今又想利用江吟逃出去,现在的你又和当日的他有何分别?”
冰冷的声音响起,读不出一丝情感。
贺兰汀满眼郁愤地看向眼前居高临下的黑衣男子:“乐公子来去自由不受拘束,又怎么会懂我们的痛苦?”
“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整天想着与你根本无法改变的现实对抗,还不如珍惜身边的一切。这里再黑暗,总有值得你珍惜和感恩的人吧。”
“没有!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讨厌这里的每一口空气,我讨厌玉玄宫,我讨厌如今这个恶心的身份,我想要自由…想做一个大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贺兰汀逐渐泣不成声。
“遥临为了替你求情,脸被蔓姨打伤了,他将一个月都没办法接客。还有刚刚救下你的影岩和纤歌,他们尽力帮助过你,更别说江吟一直以来对你无微不至的好,这些你难道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想起自己被打时大家一涌而出关心和帮助,贺兰汀终于动容了,低头捂着脸嚎啕大哭,转身一把抱住曲纤歌。
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太自私了,我是拖累人的祸害,我简直该死……”
乐玄怒道:“小小年纪整天把‘死’挂在嘴边,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你经历过死亡么?你以为死了就是解脱了吗?”
“阿玄!”曲纤歌打住乐玄的话,“够了……”
对贺兰汀柔声安慰道:“你也很好啊,宫内人生病你都会很乐意地给他们治病,而且还不收钱,大家表面上不说,背地里都夸你是个好大夫呢。”
“真的吗?……”听到“好大夫”的贺兰汀破涕而笑了,“我还能做个好大夫吗?”
“怎么不能了?医生在哪里不能治病了,咱们玉玄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还不够你施展医术的?”
“好是好,可我还是想出去见见世面……”
“你还小,不急,等你长大后医术精湛了,自然会扬名天下,还怕没人来找你切磋技艺?到时候,蔓姨就是想不放你走都不行喽。”
在曲纤歌温言温语的几番话后,贺兰汀情绪明显缓和了不少,江吟见状说道:“要不让他好好休息会儿吧,你们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去吧,这儿有我照顾就行了。”
直到出了屏风外,乐玄才开口对曲纤歌道:“你这哄孩子的技术确实是不错,怪不得雪儿一有烦心事总爱找你。”
他话未说话,凌傲雪就推门闯了进来,看到曲纤歌后一个熊抱扑上去。
“曲哥哥!你可总算是回来了,刚才觅雪都和我说了,要不是你回来的早,贺兰汀就被蔓姨活活打死了!玉玄宫可真是一日都少不了你!”
“阿玄在也是一样啊,他办事效率可比我高多了。”
“他呀,办事是利索,就是脸太臭了,总是摆脸色给我看。”
凌傲雪一边吐槽,一边朝乐玄挤了个鬼脸。
“听到了没有阿玄?你呀,别整天板着个脸,多笑……”
乐玄面色舒缓了一些:“我还真不爱笑。”
“你哪里是不爱笑,你只是不爱对我笑,你对齐影岩都笑的比我灿烂。”
曲纤歌噗嗤笑了:“打住打住,这个梗够了啊,你不知道他俩现在谣言传的多厉害,我在外面都听说了。”
“我和齐公子完全是误会,世人向来喜欢以讹传讹。”
凌傲雪生气地扭过头:“误会?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可就送过我一条红梅发带!”
乐玄笑得一脸宠溺,摸着她头上的发带:“我的小宫主,我把整个人都送给你了,还不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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