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温柔转头去收拾起砸坏的桌椅。
等她拿着扫帚再出来,便见他仍杵在门口。
四处乱糟糟的,又是尸体又是乱箭。
哪怕他额间没了那精致抹额点缀,容貌依旧有种精致得妖异的感觉,在这混乱中,美得格外突出。
见他不走,温柔眼里浮出几分笑意:“还不走,等下一批人来杀你呢?”
少年垂眸,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神,不知在想什么:“你武功很厉害?”
温柔眼底的笑意散去。
她眸光一转:“你不走,就为了问这个?方才不是看见了吗?”
薛染摊开没戴手套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格外扎眼,掌心放着许多从他发间摘下来的银饰,还有一串挂在腰间的银饰。
如果她不是骗子的话,那她应该很穷。
她的衣裙明显改动过,裙子褶皱里藏了一堆补丁,估计改出来的褶皱就是为了藏补丁的。
他如今钱袋丢了,只能把身上的东西摘下来了。
薛染开口道:“我雇你陪我走一趟,寻一株药,这是订金,回到南苗,我哥有钱,我再给你补上剩下的,你觉得如何?”
好一句震耳欲聋的:我哥有钱。
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温柔瞳孔地震:“......”
你哥是造了什么孽啊,有你这么个活爹。
“就这么点儿?够咱俩路上开销吗?”说话间,温柔转眸,视线从他手里的银饰落到他腰带上。
金镶玉啊。
薛染顺着她目光看下去,到底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耳根当即就染上了绯色:“!!!”
她,她不会还要他的腰带吧?
“你要不要脸?!”
温柔:“你这就是见识少了吧,人活一世,要脸多没意思,再说了,我又没让你把腰带解了,你把玉抠下来啊。”
薛染:“......”
“抠不下来?来,刀借你。”
温柔“唰”的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把刀递给他。
薛染愣了一下,继而狐疑道:“你不是杀人刀吗?”
早听闻中原武林高手很多都有些古怪的习惯,对方又不曾仗着武功高下杀手。
所以温柔说那句:我的刀是杀人刀,我只要债,又不杀人。
他方才是真信了几分。
温柔毫不心虚地颔首:“刀挺快,切切瓜果,片片烤肉也行。”
薛染眼眸微微睁大,嗓音冷下来:“......所以你之前真是骗我的?”
他还以为......
这些中原人,真是没一个能信的!
温柔:“哎,怎么能叫骗呢,我随口一说你自己信了啊,再说了,瞧你这样,说什么你都信,我这是给你涨涨教训,也算是你恩师了,我还没问你要束修呢。”
好不要脸的说辞!
前者刚刚升起来的一点点信任顿时破碎。
他恼怒地伸手:“......东西还我!”
“做什么?这还能要回去的?”
“谁知道你骗我多少了,还我。”
温柔一张口就跟土匪似的:“不还,到我嘴里就没有吐出去的,这生意你现在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你——”
一阵风声忽起。
温柔笑意微顿,眼中暗色涌起,径直看向远处一瞬。
她转而瞥向他左手上戴的的铁爪:“薛染,明日启程,赶紧进去自己找水把你那爪子洗洗,脏死了,然后再把那玉抠下来。”
薛染眸中掠过一缕警惕:“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傻白甜,满江湖都知道了,差我一个吗?”
薛染是不懂‘傻白甜’这个词的意思,但他听得出言下之意:“你是不是在骂我?”
一身青衣的女子含笑往边上未坏的凳子上一坐。
“那不能,我这么善良怎么可能骂人,夸你单纯呢。对了,介绍一下,我叫陆远秋。”
这具身体的原主,名为:陆远秋。
......
陆远秋,江湖人。
一生可以一句话来形容:一生倥偬,半世伶俜,虽为蜉蝣身,却有扶摇梦。
三百年来,梁国因为种种政策,皇家又屡出废物,奸臣当道不说,武将更是不成气候。
所以在当初关外蛮人打过来后,梁国连年丢失国土。
蛮人多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边境百姓不堪其扰。
兵荒马乱的年代,原主一家都是边关的平民,在蛮人铁蹄下,家破人亡。
原主从此孤身流浪,艰难苟活。
人口贩卖在这里并不受管制,幼年时,原主被拐,经手到了一处销金窟,有时被迫与猛兽搏斗,有时被作为猎物供权贵射猎,消遣取乐。
她数经生死,因天赋异禀,在打斗中,自己悟出了一套只攻不防的武学招式,虽活下来了,却时常受伤。
在绝境中为了生存,她又创造出了一门独特的内功心法,内力一日千里。
被她取名为春风复。
因为这内力增长与逐渐更加敏捷的身手,才让她活了下来。
她的武学进步速度,和普通的江湖人士比,她可以说是在这灵气稀薄到可怜的武侠世界修仙了。
十年后的她不该死得默默无闻。
可惜了,她没能成长起来。
......
原主虽出身微末,但因为颠沛流离,屡屡面对生死凭自己争一线生机,养成了不服输的脾气,心高气傲,逃出去之后,便走南闯北。
少年时,她也曾有鸿鹄之志,豪言壮语:“我陆远秋活便要活得风风光光,做便要做这天下第一。”
她想做大事,她想出人头地。
在这天南地北闯荡的路上,原主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出身将门的公子林昭、平西王家的郡主苏景瑜、名满天下的贤士弟子公孙连。
四人歃血为盟,创立青云会。
立志共为天下黎民请命,做名震江湖的大侠。
其中以陆远秋武艺最高。
初时两年,他们也曾同生共死,剿匪、救灾、诛杀恶棍豪绅。
后来四人因豪绅接触到了其背后保护伞,为追查梁国官员**一案,一同上了梁国都城临安,一时也查不下来,几人便在临安建立青云会分舵。
可临安的江湖,“规矩”远比外边天高皇帝远多的去了。
临安城内门派间的争斗,不过是官场博弈在下层的具象化。
门门派派早将临安江湖分得明明白白。
哪能让几个外来的愣头青闯出天地?还想查当官的?
四人刚到临安,就不断碰壁,惹了不少麻烦。
但一查到其中三人的背景,各自都留了手。
无他,给他们背后靠山一点面子罢了,不过是几个小辈,不折腾过了,这些大老虎们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了。
陆远秋只是个连带的。
除了陆远秋,剩下三人各有背景。
陆远秋自幼流浪,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最清楚不过,知道这种时候,更需要迂回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她深知,一人之力之微小。
可陆远秋的朋友们被家里宠坏了,都是典型的愣头青,誓不与朝廷鹰犬同流合污。
别人给他们家长点面子,让他们在京城闯出了点名堂。
几个人飘了,查出来一个贪官后,就背着陆远秋谋划着刺杀了此人!
这位朝廷命官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当时在位的皇帝也是昏君啊!
加之这官员背后还有庞大的背景组织,只要不倒台,杀了有什么用?
换下一条狗就是了。
至于几人为什么背着陆远秋?
因为陆远秋为人谨慎。
他们要是告诉陆远秋,陆远秋铁定拦着他们,让他们从长计议,或者和官场人合作。
他们最瞧不上的就是蝇营狗苟!
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个人的家长终于出面了,各自把自家孩子绑回了家。
那贪官背后的人,就只能拿陆远秋这个没背景的出气了。
陆远秋的确在武学上天赋异禀,可也仅是如此。
一人之力,如何与叵测人心、千军万马相敌?
就这样,原主陆远秋被朝廷通缉悬赏,数受坑害、身中剧毒,深陷牢狱中。
她以为她的朋友们最起码这时候会懂得低头。
向家里开口讨一份人情,把她捞出去。
结果这三个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比一个脾气臭。
跟家里赌气去了!
陆远秋得知结果后,忽然就气笑了。
真:垂死病中惊坐起,小丑竟是我自己。
什么歃血为盟,什么义结金兰。
或许在有些人眼里,生死之交也比不得一时之气。
这毒虽凶残,但原主本靠着一身武学天赋,用内力拖着毒素,只需要时间还能将毒素逼出去。
可眼下深陷牢狱中,她孤立无援,眼看着马上都要被斩首了,也没等到救援。
原主迫于无奈,只能动用内力独自闯出大牢。
以至于毒素涌入肺腑,药石无灵,哪怕靠着她的高深内力,也不过是拖延死亡时间。
因为通缉,她没死,却不得不辗转逃去一些人烟罕至的天险之地、关外等官府难以伸手的地方躲避。
她想活着,靠着一身武学天赋,用内力拖着毒素,苦苦熬了十年。
十年后已近油尽灯枯的原主回到了临安。
她的朋友们早以为她死了。
他们也不复少年时的天真,明白了这世道的生存之道。
已经成长起来的昔日旧友,一个嫁入高门做了贤妻良母。
一个做了统帅新帝亲兵的紫衣卫指挥使。
一个入仕为官名满天下,再不提少年意气用事之事。
原主不止一次问自己:那她这十年算什么呢?
自此,原主彻底销声匿迹。
曾经那个想要活得惊天动地的武学天才,最终死得默默无闻。
死时,她也不过才二十七。
有些人,出生就有天真和惹事的资本。
有些人,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江湖的十年夜雨,让她终于认清了现实。
江湖?
江湖也拼爹!
原主的心愿是下辈子投个好胎。
有些人生来就是牛马,有些人生来就在罗马。
活在起跑线上,不如直接生在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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