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紫依深深吸了一口清气,垂下眼眸,脸色被几绺发丝遮掩得不清晰。
良久,她缓缓启口:
“出来吧。”
古木参天,萧萧地飘下一片枯黄的叶子,砸在地上,窸窣有声。
爬满了苔藓的树干后面缓缓踱出一人,一身长裾,像画者勾勒出来的柔线,流畅地淌了一地。
贺紫依抬眼望过去,瞧见他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含着浣溪水。
来人正是覃彧川。
时间仿佛已经凝滞。
“紫依。”
他轻轻唤了一句。
贺紫依发着怔,听见他的声音,脸上挂出下意识的微笑来。
两人中间隔着的曲水缓缓流淌着,发出悦耳的声音。
贺紫依回过神来,快速地将视线从覃彧川身上移开,落到水上,又恍然觉得那流水已经淌了一个世纪。
覃彧川在贺紫依脸上辨出了疏离的意味,心头一震,
“那日,果真是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贺紫依黯然。
“所以,你还来做什么?”
覃彧川低头,青筋隐隐的手从宽袖间伸出来,带出一根银色发簪。
“我原只是想远远看你一眼的。”
他俯身将它安在青翠的草地上,低敛明眸。眷恋流露,被鬓边青丝掩住,又多几分苍凉。
贺紫依目光下移,定睛一看,不禁瞠目——那簪头刻着流云纹,流苏垂吊,正是自己的物件儿。
她促步下桥,向他跑去。
这时,四面陡然响起步履声。
答答的声音,直似十万骑蹄乱入风雨声中,催得人心里不自主地发慌。
两人霎时警觉,目光冰棱棱的,扫向四面。
疾风一样围过来的是两行精悍强壮的持刀护卫。
铁衣长刃,眈眈虎视。
能出现在此处的护卫,必然是翎族的护卫。
贺紫依下意识地挺身,挡住覃彧川。
“你快走,我掩护。”
说话间几根长枪已当面刺过来,被两人一一挑开。
情急之中,覃彧川抓住她的手:
“不行,这样说不清的,你跟我走。”
又几支羽箭照脸飞过来,覃彧川瞳孔猛地收缩,挥掌越过贺紫依,将它们一气斥开。
几个持枪的护卫趁机围过来。
一枚流箭贴着贺紫依的眼角飞过,紫依回过来,喝道:
“大胆!我好歹也是君府的姑娘,怎敢如此放肆?”
围满的人墙后边传来粗厚的厉喝:
“熠族覃彧川私闯我族界地,图谋不轨,速速擒之!”
三两护卫应声飞出,如箭离弦。
贺紫依听清楚了这声音,冷笑一声,推了覃彧川一把。
覃彧川身形踉跄,顷刻间已被推出视野之外。
“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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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紫依见一位身着铁甲的男人稳步走上前来,不紧不慢地目送几个随侍往覃彧川的方向追去,而后敛了满脸的杀伐之气,目光淡淡移往自己身上,不失恭敬地揖道:
“五姑娘。”
贺紫依皮笑肉不笑:“原来是尚大人。”
尚纥,翎君帐下的得力干将,尚氏一族里说一不二的掌家人。
当年贺紫依初生时天象怪异,四周未尝没有说她是妖物的,这尚纥便是其中之首。
若不是南乾尊上他老人家出山,她未必能活下来做君府的姑娘。
贺紫依将他那副样子瞧在眼里,只大觉得此人身上有一股邪魅的气息散出来,让她隐觉不妙。
但见尚纥慢慢移步,视线一偏,眉头微皱,伸手将覃彧川方才放在地上的簪子收进手心里,细细端详了一番,直视着她道:
“姑娘这样偷偷跑出来与人私见,君上只怕要担心。还是由我命人将姑娘送回去的好。”
言罢转身。
手下人随之上前来。
“五姑娘,请。”
眼前让出一条道来,护卫收刀,俨然列在两侧。
尚纥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贺紫依瞪了一眼,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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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载着贺紫依一路颠簸,没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停在了君府大门前。
众宾纳征礼方罢,主家送至门口,正热热闹闹地行礼作别,忽见马车行至,有些诧异。
侍从掀开帘子。
贺紫依迟疑着,从马车上缓缓走下。
众人瞠目,但见出现在眼前的姑娘汗湿玉面,衣发不整,形容狼狈。
“这不是五姑娘嘛?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几个人窃窃私语。
前来送客的几位大人慌迎下阶来,面色紧张地问了一声:
“五姑娘,这是怎么了?”
恰好尚纥换了锦衣,驰骏马奔来,勒马门前,望过她一眼,下马与她错肩而过,与诸位大人见礼。
未久,不知何人去报了翎君出来,尚纥单膝往地上一跪:
“属下尚纥,向君上复命。”
众皆噤声。
贺辞远平静地扫了一眼台下,揣着手,身与诸位大人并立,观望道:
“尚大人辛苦,快请平身。”
尚纥起身。
府中嫣儿带着两个使女从翎君身后出来,众目之下,将贺紫依从尚纥身边领走。
府门前众人见状,摆出原先的热络,抬手相揖道别,各怀鬼胎地离开。
第二天,翎族君府的五姑娘跑到偏园里与覃彧川私会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市井间沸沸扬扬地传了几日后,什么难听的字眼都有了。
褚以墨本就不受宠,受贺紫依的牵连,沦为笑话。
翎族君府名声扫地,闭门谢客,死水一般沉寂了两日。
随后,宇族送来的聘财一一从府中运出奉还;翎王君向宇族王君遣使寄书致歉,求请解除婚约。
为平息宇族怒火,不至于让两族交恶,翎族族老将贺紫依的名字从族谱中除去,折去她一半修为,移交给司刑长老,依罪受罚。
……
院中红红火火的凤凰花都落败了。
……
树头绿茵茵的一片,有两只鸟雀在低头碎语。
“咣当——”
内院里,白莹莹的瓷杯被狠狠的掼到地上,七零八碎的洒了一地,连着里头刚沏好的花茶,都沾染了地上微尘。
碎片散处,乌沉沉伏了一地的使女。
当首的嫣儿叩首痛哭:
“夫人——息怒啊——”
继而劈下来的是夫人素蒙雷打般的怒喝:
“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叫你片刻离不得姑娘身,你可曾记得?”
嫣儿伏在地上,悔恨悲惧交织,泪如雨下。
素蒙怒不可遏:
“来人,将她拖下去杖刑,轰出府去!”
“夫人饶命——”
嫣儿凄厉地叫着,被两个壮丁剪起胳膊拖将下去,泪珠撒了一路。
余下的人寒颤不已,纳首伏得更深。
歇斯底里过后,素蒙驱散了左右,看着满地的狼藉,扶着桌角,默默落了两滴泪。
地上,方泡好的花茶委顿,散发着些许清新的余味。
热气升腾,不知过去多久,都消失在地板的一片冰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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