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龙。”
施照卿跟在他身后,过往的人瞧见她脸上的纱布,难免投来几分好奇的目光。
她情不自禁笑两声,没放在心上,指着自己的右眼对看来的人说:“好不好笑。”
前面领头的人闻言陡然停下,施照卿偏头讲话,右眼又是盲区,没看见,一头朝他后背撞上去,哦哟一声痛呼。
林九转回身,拉下她指着自己眼睛的手,挎着脸,隐隐带有怒气:“不好笑。”
眼中的无限心疼让施照卿看得一愣,原来不是生气,是伤心,施照卿骤然噤声,很久才开口。
“林九……”
“你的眼睛总有一天会好的,这一点都不好笑。”林九声线微微不稳,“你不是瞎子,不是独眼龙!你身体有缺陷,但你的心灵是健全的。”
知道她右眼秘密的人就两个,一个已经不在了,一个告诉她,她是一个健全的人。
那颗一直异于常人而又有力跳动的心脏好像终于被注入了些前所未有的东西,施照卿发觉它因为这变动突然停息一瞬,猛地喘不上气,差点一头栽倒。
林九瞬间变了脸色,呼吸快要静止,立马伸手将她扶住。
头晕目眩渐渐散去,施照卿撑着他慢慢站起来,心脏重新跳动,更加热烈。
她大口喘着气,擦去眼尾莫名其妙的眼泪,低声喃喃:“不好笑。”
林九一紧,整个人紧绷起来,就说伤没好透不该让她下地,怎么头脑一热反而还带着她出门。
脑子真是秀逗了,林九后悔莫及,扶着她说:“不去了,我们回去。”
九点,厂里下了夜班,工友吆三喝四、三五成群,肩勾肩背搭背要去路口的馆子吃宵夜。
手机余额里,小数点前的两位数还没有他岁数大,囊中羞涩的陈武只能强笑,拒绝了一同前往。
“不去了不去了,总吃他家也吃腻了,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你们去吧,下午吃太撑,我肚子现在都还涨着呢。”
同一个厂里的,人还能不知道他几斤几两,人多愿意给他个面子不戳破。
转头还没走远,哥几个烟一点上,黑黑的指甲扣着另一个藏满污垢的指甲盖,干净后两指夹烟从嘴边抽出,香烟一吐,张口就来。
“吃腻啥啊,就那馆子他都没去过几次,装啥装,现在他老娘病得快死了,他兜里比脸还干净,饭都没吃饱过,就这段时间瘦成什么样。”
“嘿,你新来的不知道,你知道他一个月前有多肥吗,现在瘦得都快脱相了,有点钱全砸医院了。”
“可不是,没钱人还不给住院,前段时间床位都挤不上,睡走廊呢。”
“那很可怜哎,我们……”
“可怜啥玩意儿,你看看哥几个儿哪个过得好啊,还不都是阴沟里的臭虫,你还可怜上了……”
陈武站在厂门口的垃圾桶旁边远远看着,他们的话一句不落全听进耳朵里。
说实话,已经有些麻木了,20多万砸进医院,石沉大海,要看病还需要很多很多钱。
她活不了的,陈武苦苦一笑。
步行半个多小时回到自己租的小屋子,临时租的,地方很小,只摆放了一张小木床,床头一张小桌凳。
桌子下堆着一副碗筷和一个老旧的电磁炉,电磁炉上倒扣着一口锅。
唯一一个插座在房门口的开关边上,两米三的插线板牵到床尾放着,墙角一个红脸盆叠放在一只白色的水桶上。
厕所是巷子里公用的,他只需要在床下备一个马桶。
房间太小没有窗户,气流不畅,马桶还得他勤倒。
今日回家一打开门,一片漆黑,陈武习惯性先摸向开关,却没在开关旁摸到插头。
家里来人了。
背后一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陈武没按开关,咔一声什么东西敲击一下,灯亮了。
插头掉在地上,电线弯曲堆着。
两米外,一个衣着干净、面容精致的女人正端坐在他的小凳子上,美中不足的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有一只被洁白的纱布遮住了。
看清她的面容后,陈武瞳孔一震,他尚且还没忘记一个月前公共厕所会功夫的那女人。
怎么找来了,岂不是要报仇,还是报了警要来抓我。
背后湿了个透,陈武狂咽口水,见她无所动作后,一言不发掉头就跑。
没成想,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陈武转身,却一头撞上了一个陌生男人,他抬头,男人方脸长眉,目光凌厉,此刻眉头一压,目光直直锁在他的身上。
“嗯?”
男人挺胸将他撞开,陈武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哭爹喊娘。
“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
谁要杀你,林九皱眉无语,他喊声太大恐引来街坊四邻。
林九伸脚一勾,房门砰一声在他眼前合上。
陈武吓傻了,见过那个女人的手段,这男人看起来更凶,这不像要送他进局子,更像亲自索命来了。
一下止住哭嚎,陈武扑通一声跪下,朝林九不停磕头。
“饶了我,饶了我,求求你们了。”
林九没眼去看,伸脚挡在他额下,轻轻一抬将人的脑袋抬起,下巴一抬,看向对面。
“是她找你。”
陈武浑身一颤,弯腰卧在地上转了个弯,朝着施照卿爬去。
“大姐,大姐我错了,我真的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我真的迫不得已,我……大姐你别杀我,我老娘还还……”
头顶的女人一声叹息,陈武脖颈一凉,抖得更严重,但莫名闭了嘴巴,一点声音不敢再发出来,死死咬着牙趴在地上。
施照卿睁眼,目光垂下,有些头疼,只是来问点东西,怎么搞成这样子。
她伸手撑着额头,弯了腰身,撑在膝上。
“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抖如筛子的人顿了一下,陈武颤颤巍巍爬起来,看着两人的脸色,抱着头在她面前蹲下。
他脸上涕泗横流,油光水滑,看着恶心不已。
施照卿从口袋摸出两张纸递过去,语气强硬了些。
“起来,坐到床上去。”
陈武现在太瘦了,据施照卿查到的,当初公厕门口绑架“王齐多相”的那伙人,除了那个胖子,全都已经离开了。
但现在找到的这个人太瘦,施照卿有些认不出来。
“你,是之前公厕那伙人里的胖子吗?”
陈武战战兢兢擦去鼻涕眼泪,还在抖。
“是,是我。”
怎么瘦成这样,施照卿皱眉打量。
“我问你,那天你们绑人,是谁叫你们做的?”
话音刚落,陈武扑通一声从床上又跪了下去,白着脸说:“大姐,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走投无路了被人挑唆去干的,只是跟着那女的干,告诉我们绑了人,肯定有人会救那小妮子,那女的说了,只要来的人动了手就行,其他不用管,只管跑了。”
施照卿脸色一沉,眼前几乎要黑下去。
“你是说,背后的人说,只要我出手了就行,目的不是绑人,是逼我出手。”
试探试探试探!
她说了,试探。
试探自己的身份,试探自己到底会不会功夫,到底是不是正常人。
出手了,打跑坏人,她不是正常人,她是千面玲珑要除的阻碍。
原来如此,那么一回想,恐怕头一次和她出去摆摊,回来路上遇到地下水道那只鬼,也是千面玲珑的试探。
她说呢,这鬼实力强悍,要弄死她们早就动手了,怎么花里胡哨玩了那么久。
施照卿迟迟不出手,又恰好撑到林九出面,无奈打破她的计划,恐怕才有了后面绑人这一出。
本来只是猜想,一切过于巧合,或许她心里还有点不甘,或许她不愿意相信“王齐多相”如此冷漠,对她全是利用没有一点情感。
所以亲自找到这漏网之鱼,好让自己死了心。
施照卿浑浑噩噩站起来,身形不稳要倒不倒,林九一步跨上前扶住,两人就要离开。
陈武从地上站起来,追问:“大哥,大哥!”
林九回头,他站在门边擦泪。
“你们,你们不报警抓我吗?”
林九侧头看一眼施照卿,回头讲:“下次别干这种事了,重新来过。”
报警?报什么警,要说惩处罪恶,这几人全是“王齐多相”自己找来绑架的自己,是她写了剧本自导自演,只是为了试出自己的身份。
陈武这人还算干净,其他几个人干不干净不知道,就算不干净也早已远走高飞,不是她该干的事。
离开了此地,施照卿说走走吧。
林九看了一眼她愈发不好的脸色,忍住了把人带回去的想法,点头说好,走走。
“我蠢吗,她从一开始就要跟着我学功夫,不是真的喜欢的不得了,是为了试我,她一直别有用心,我却从来没有发现。”
施照卿低着头,语气沉沉,对这个人是满满的失望。
林九看得心里一揪,想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低头看着灯下两人倾斜的影子,像依偎也像并肩。
不管怎么说,往后他会一直在的。
入了秋,日夜温差大了很多,凉风习习,有些冷了。才走不到一会儿,施照卿抱着胳膊重重打了个喷嚏。
林九眉头一拧,脸色大变,伸手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又有点发热了。
马不停蹄把人带回去,又回药铺熬了药,一通折腾回去,施照卿歪着脑袋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林九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手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还是有些烫,可经不起再烧一次了。
可她眼睛紧闭,呼吸绵长,睡得香极了,林九不忍吵醒她,握着杯子在床前踟蹰了许久。
她乌黑浓密的长睫轻动一下,慢慢睁开眼,床边的身影一顿,施照卿说话有气无力,偏还要打趣他。
“走来走去的,刷步数呢?”
林九微微一怔,转身说:“你没睡着?”
“你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
“哦,药好了,我扶你起来。”
施照卿接过杯子,现在才反应过来,低头打量两眼眼生的保温杯,有些困惑:“我家里的杯子吗?”
不是,是我的,你家里根本没有保温杯,只一次性印花纸杯,一只恐龙马克杯,和一套玻璃杯。
林九摇头:“不是,快喝吧。”
“那是你的杯子啊?”
“我的……”
他毫不避讳承认下,施照卿惊讶瞟他一眼,再看这杯口,忽然有些下不了嘴。
这不就说明和他用同一个杯子了……
他察觉,跟着看向杯口,心中明了,眉毛紧紧皱起,有些生气。
“你嫌弃我?”
施照卿一惊,他怎么能这么想,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急忙解释:“不是不是,这不是我……”
他不听,显然已经挂了脸,伸手要夺回自己杯子。
施照卿左手挡下他的突击,用力压下他伸来的手并紧紧握住,右手匆忙将杯子挨上嘴边,皱着脸咽下一口药汁。
“喝喝喝,我喝,我才没有嫌弃,我是怕你在意和别人同用一个杯子。”
林九此时已经不再在意杯子不杯子的了,他垂着眼,紧紧盯着施照卿钳制住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在女人中算得上修长纤细,但不比林九手大,只堪堪抓住了他的手背,却很有力,紧紧扣着。
他低着头不言语,施照卿心道奇怪,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到两人交叠的手,一愣,后知后觉,忘了撒手。
林九没有挣开,手压在被子上由着她按住,明明轻轻一挣就可以逃脱,他没有,他感受着手背上温热和压力,直到她莫名因紧张逐渐生出了细汗,林九才说:“还不松手。”
“哦。”施照卿猛地抽回手,手心的密汗登时冷了下来消散掉。
“是在意。”他说。
施照卿的心也跟着手心的汗凉下去。
他又说:“但你可以。”
施照卿整个人开始回温。
“下次说话别大喘气。”
她放了心,抱着杯子仰头一口灌下,苦涩的药汁才咽下肚,杯子还没放下,施照卿便说:“好很多了。”
林九一言不发拧上盖子,看她一眼,哪有那么快的药效。
但也不该一点作用没有,回到家才睡下不久,半夜,施照卿又烧起来了,电话那头她说话迷迷糊糊,声音软得像只猫。
细细软软的声音通过电话一个劲儿喊着不舒服,肚子疼,林九瞬间醒了瞌睡,叫她别挂电话,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抓了外套冲出门。
方才走到她家大门口,抬手要敲。电话里的人即使病着,脑子依旧清醒,通过电话传回的声音,准确预判了他的方位。
“你自己输密码开门就好了……我在你面前输密码,从来没有遮挡过……”
林九短暂愣下,低低应了一声,放下敲门的手,毫不犹豫输了密码进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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