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个粥用不了多久,但林九好像去了半年,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果然端了两碗粥,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眼尾红红的。
放下粥,林九小心扶她坐起来,又在腰后垫了个枕头。
“白粥吧。”施照卿说。
林九端起碗,一勺白粥先吹去热气,才喂到她嘴里。
施照卿咽下,抬头看他:“有点咸。”
以为拿错了碗,林九低头去看,明明没问题,但还是换了一碗,重新喂她吃。
“有点苦。”她又说。
“怎么会?”
看她表情不似作假,况且此刻哪有兴致恶作剧,林九不由得怀疑起是不是自己的锅子出了问题。
他干脆自己动勺尝了两口,不苦,明明是咸的,又尝了另一碗,不咸,明明没味道。
盯着碗里的粥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恍然大悟,又苦又咸的,是眼泪。
林九忙抽身站起,收拾碗筷打算重新给她做点吃的,床上的人似乎比他更早明白,轻飘飘一句话使他僵在原地。
“你刚刚是哭了吗,因为我。”
林九:“我……”
施照卿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那天晚上我和你表明心意,你说谎了,对吗?你也喜欢我,对吗?”
心中大乱,林九急忙撇开眼。
“没有,你想多了。”
“那这是什么?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吗?”
施照卿从被子里取出一个东西来。
是一只被防尘罩好生保护起来的用轻粘土手工制作的小狗。
第一眼见到,施照卿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她的杰作,但毕竟就这么一个小摊,她亲手制作的粘土玩意儿就没几个。
仔细一想,很快便想起来之前在广场,卖给了个小朋友一只粘土小狗。
当时是那小孩儿独自一个人来的,拿着大人的手机,请她照着照片捏一只小狗,施照卿记得,自己还找回去了他二十。
可是,这明明是被一个小孩儿买走的,为什么会在林九这儿。
回忆当晚,那小孩儿买了粘土后跑回凉亭,伸出来抱住他的那双手,她当时想当然认为那是小孩儿的家长,现在来看或许不是,那个人是林九。
施照卿紧紧握着粘土小狗,她自己做的东西她自然不会认错,更不用说,在接手小摊的几天里,这只小狗是她唯一卖出去的一单。
林九看到那摆件的时候,心里不可否认慌了神,怎么忘了把这东西收起来。
他条件反射要去抢回来,手臂伸到一半,意识到自己此番下意识的举动已经是对她的问话做出了回答。
施照卿心脏被狠狠一击,果然,她猜对了,他从来都在撒谎!
为什么呢,可是为什么?
她不免悲伤难过,还回去了小狗,眼中含泪。
“你,你……”
事到这一步,再也遮掩回避不下去,更何况她眼泪一掉,林九心中就更加难受,一咬牙,干脆统统承认。
“是,我一直在骗你,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就……但我不能向你坦白,我总有一天要回去,回到我自己生活的地方,如果袒露心意,我走之后你怎么办?”
在见到她那双眼睛之前,林九从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狗屁一见钟情。
但是那晚,从郊外回来,鸭舌帽檐下一双闪着光的淡灰色眸子慢慢转动,目光冷冷清清,轻飘飘盯他一眼。
只一眼,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他心中不可避免掀起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他没把大脑里产生的这点莫名其妙的欢愉放在心上,只当自己出了问题。
后来在广场意外碰见她在出摊,本想过去打声招呼,转念一想太过唐突,掐指一数他们才短短见过两面,半生不熟,太不合适。
他自己觉得不合适,于是没去。
找了个亭子躲着,见她的摊上半天也没一个路人停留,不自觉皱起眉,一个甜筒收买了一个看上去还算靠谱的小朋友。
从自己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请他帮忙去摊子上,买一只一样小狗的回来。
小朋友郑重点头,不过先有甜筒才办事。
小朋友攥着一张陈旧满是折痕的二十元,怀里抱着他要买的小狗,屁颠屁颠跑了回来,把东西交还给他。
关在防尘罩里的小狗被他收进外衣口袋里,从树后去看,摊子上施照卿挥着纸币,笑得很开心。
莫名地,他心情也好了很多。
后来的几次接触里,施照卿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他怀疑她是千面玲珑的伪装,用安璃将她引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令他高兴的是,施照卿不是鬼王,令他生出愁绪的是,交手中,他们意外接吻了。
他深受震撼,心中的波澜激荡。
他发现,他深陷动了真情的旋涡。
他既然迟早要走,便不允许自己在这里有太多的留恋。
他克制自己尽量远离她,不去关心,不去关注,不要和她有太多过近的接触,他已冷漠如此,本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
但偏偏,施照卿问他说:
“你喜欢我吗?”
那一刻的欢喜让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内心的激动压制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高兴得发狂。
幸好,她很快转过脸,但同时,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同样的眼泪,现在也从施照卿眼睛里滑下。
她手忙脚乱去擦,要装作毫不在意,可在亲耳听到他承认后,声音无法平淡。
“没事,没事,我不是强迫你什么,谁都想回家,谁都想。”
林九不忍,心痛难以呼吸,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她啜泣。
林九一下走不动道,转回来靠近,床头柜抽出纸巾塞进她手里,试着轻声安慰。
“你没有给我找麻烦,别哭了。”
右眼又开始渗血,施照卿断了线的眼泪猛地止住,倒吸冷气,捂着右眼蜷缩起来。
“怎么了?我看看。”林九迅速跪上床边,声音急切。
小心翼翼挪开她的手,右眼的纱布完全染上红色,她紧紧锁着眉,表情痛苦,小脸惨白。
药一天两换,可现在……罢了,顾不上了。
林九翻身下床,扶她躺好,从抽屉取出陆过留下的药和纱布。
“要替你换药。”
林九的手方才碰上她的眼角,施照卿头一歪躲开了,抿着唇,眼中布满忐忑,手背虚掩住右眼。
“怎么了?”林九问。
手背不小心碰到纱布,施照卿短暂怔愣,想象的下凹感没有传来,右手颤抖去摸,瓷实的,按不下去的,眼眶里有眼珠。
林九了然,一时间有些心疼。
“白无常带了人来,替你装了眼睛,只不过……”还是看不见。
后半句话他说不出口,施照卿心中也如明镜。
她放下手,任凭林九为她的眼睛换药。
双手紧紧攥紧成拳,疼痛令她满头大汗,天生一块硬骨,指甲快陷进肉里,硬是一声没有叫出来。
仅仅上个药就疼成这样,那两世的剜眼,她该有多疼。
林九手指发抖,速度不慢,一边上药一边柔声轻哄,转移她的注意力。
越心疼她,手越抖,林九此刻才算明白,为什么施照卿先前对他说自己是被蛇咬死的了。
其实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捡了一条恩将仇报的毒蛇,霜冻未解前人畜无害,春天一到,阴冷的蛇信子吐出来,反咬一口。
施照卿忍着痛,牙关咬紧,还需分神去回答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为什么塑身是用槐树啊?”
“哪吒以藕塑身都长不大,你为什么可以长大?”
“你长出来的那些树枝可以养活吗?”
“你的叶子为什么有几片是金色的?”
“我口袋里也有一片你的叶子,它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脑中还在组织答案,没注意到他那不平稳的声线,她晃动不停的视线不经意转向左侧,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毫无征兆挂着两行眼泪。
施照卿愣住,紧握的拳头慢慢散开,一瞬间全身上下所有的疼痛好像统统消失。
林九只忙着换药上药,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依旧一股脑往外抛出问题,希望能减少她的疼痛,一点也好。
施照卿趁他没看过来,忙挪开眼,却没有在回答问题了。
心中深受触动,其中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只是眼酸,心里的难受比伤口的疼痛难过一千倍一万倍。
“你问了那么多,换我问了。”施照卿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
林九抽空抬手擦汗,察觉脸上冰凉顺手擦了,发现是泪,一怔,低头看她,她闭着眼,没看自己。
他喉间一哽,仓促将脸上的泪水全都抹了,点头说好,你问。
施照卿说:“你总说要回去,不要误会,我只是好奇,你总说要回去,待到抓到千面玲珑了,崔费要用什么方法替你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没有那么麻烦,我尚还留存一口气,他将我送回去还魂,再用生死簿拉长我的寿命即可。”
施照卿立马睁开了眼。
“还有气?不可能,你一定已经死了。”
林九动作顿住,身体凉了一瞬。
“何出此言。”
“你说你走过生死门,生死门只有死人才能打开。况且,生死簿是由阴律司程判官掌管,崔费一个罚恶司的判官,根本拿不到生死簿。”
林九脑中一片空白,不可置信:“什么?可之前我分明看到生死簿在他手上出现过。”
“除生死簿外,只有判官笔可以改动生死簿,崔费就算有本事弄来生死簿,凭他自己的判官笔,估计动不了簿子上的内容。”
施照卿又说:“程判官的笔,地府都知,整日栓在裤腰带上,闲暇时轻易不取下来……林九,或许你,被崔费骗了。
你早在踏进地府那一刻已经咽气了,你走进生死门来到这里,中间的时间全都在正常流逝,你的徒弟早也投入轮回了。
你就算回去了,一切也不一样了。
崔费只是想骗你替他抓鬼,毋庸置疑,他能让你继续活下去,但是不是回到过去,而是来到这里以新的身份。”
他的大脑已经快不能思考,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无法接受崔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回去。
他迅速为施照卿贴上纱布,起身往外走,门口停留一瞬。
“你好好休息,我下去一趟。”
房门关上,施照卿怔怔,相处这么久,他们从来没有深度聊过什么,就连他一直在强调要回去,她都没有问过一嘴他要如何回去。
他肯定很难过,呆在这里唯一的信念就是回家,如今却走不了了。
施照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身为地府一员,崔费干的好事,让她也觉得不堪,觉得和他同为地府同事而羞耻。
怎么有脸再待下去,他不把地府搅个天翻地覆都算好了,施照卿挣扎爬起来,四处去找自己的外衣。
腹中饥饿绞痛,算了,好歹费时间熬了粥,施照卿端了碗,也不管是咸的苦的,大口吞下几口。
太饿了吃不下太多,为了让胃好受,勉强喝了几口放下,外套找不着算了,反正就连身上的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已经从林九家逃回自己家睡下的施照卿惊醒,摸着身上的衣服,陌生的手感令她立马拉亮了床头灯。
男人的衣服,林九给换的。
脸上烧红,头晕,施照卿两眼一黑,关了灯重新躺下。
最好不要他闹了地府,上来气不过再给我揍一顿。
彩蛋(与本章内容无关联):
这几天带着文才早出晚归,抓鬼收妖看风水的名声一旦在有钱人圈里打通,天天奔忙如此,不得休息。
不过真正有大问题的却没几家,大部分都是请人图个心安。
见识过现代繁华,林九不得不感慨,还是有钱人的票子好转。
照旧街口停下,师徒二人下车,穿过一条摆满夜宵摊的街道,在路口斑马线等红绿灯。
边上一家卖粘土的摊子之前从没见过,精巧的小物件摆满小摊。
文才远远瞥去一眼,有些感兴趣,拉了拉师父的袖子。
“师父,有点新鲜哦。”
林九转头看去,哦,卖手工粘土的,一堆轻飘飘的泥巴卖那么贵,傻子才会买。
文才走过去两步:“师父,买一个吧,很好看哒!”
林九皱眉,徒弟向来没开口问他要过什么,很难拒绝,只好装作不情不愿跟着文才靠近三轮车。
哪想摊子老板根本不像个做生意的,坐在摊子后面,带着帽子的脑袋埋得低低的,只顾看着手机偷乐,来客人了也不知道。
林九一看,拉过文才就走。
“不买了,走。”
正好绿灯,他头也不回,拎着文才后领走下人行道。
小摊子后面,摊主终于放下手机,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四处去找遗失的顾客。
“狗?什么狗?可以做的,可以做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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