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槐镇,落安村。
虽已入了秋,但还是初秋,金日当空挂着,湛蓝的天上没有一片浮云,晌午时候的气候便不那么爽朗了。
笔直透亮的光线高空射下来,庭中站一会儿,不多时便觉得颅上滚烫了,尤其乌黑的发顶,伸手一摸,像着了火。
再晒就黑了,夏天要避暑,要是在秋日里晒深了一层肤色,心里非要堵塞死去。
那么此时坐在屋檐下,躺在堂屋里,外面是暖的,屋里是凉的,身上感受到的温度就正正合适了。
村里的黄泥大道早就十几年前铺了水泥,老式木房一座又一座被拆掉,各式各样的砖房拔地而起。
响应号召,镇里开发了景点,办了一个不算大景区,于是最靠近槐林的某些自建房又纷纷拆掉。
要打造“风土人情”,展现“地方特色”。
黑色车子一队队进了村子,下来了好多人,有穿西装的,有穿中山装的,有戴白色帽子的。
他们的村长低着眉眼笑,跟在镇长身后,镇长也低着眉眼笑,跟在两三个穿西装的人后面,穿西装的也低着眉眼笑,对着为首一个中山装男人点头哈腰。
车队又走了。
符合当地特色的复古木房代替他们的自建房,一座又一座围绕在槐林身边,像守卫,守着财神。
每年四五月份,是镇子的旅游旺季,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像海潮,随着浪来又随着浪走。
不同的是,海浪拍岸,在沙滩上留下的是许多海洋的美好,人浪涌来,在村子留下的是一些金钱和伤害。
村子更破了。
但现在是秋季,槐花不开,是旅游的淡季,村子安稳的时光。
一只狗,一只四眼狗,一只陌生的从来没有在村子里见过的别家的狗。
狗看上去很瘦,四肢着力间腿上血管青筋和肌肉又纷纷绷起来,狗又很壮实,起码很康健。
但眼下它的状况应该算不上好的,它好像从很远的地方走来。
庭院里搭的小棚子下,一张八仙桌独占中央的阴影空地,桌上四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推牌九,其中一个远远便看见了远处弯曲路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点一点靠近了村子。
直到这团东西过了石桥,走到近前了,老头才叫了一声:“新狗!”
一嗓子惊起桌上的牌友,纷纷转了头去看,什么新狗,怎么有条流浪狗进村了,别个村子里的么?
它进了村,贴着路边走,狗头放得低低的,圆溜溜的眼珠一面警惕庭院里的人类一面往村里去。
太阳高悬,它想来走了不少路,长长猩红的上有一块黑斑的舌头挂在嘴边,粘稠的口水分泌物一路从舌尖滴下去,不停喘着气。
“铁包金!好狗!”有人啪的砸了手里的一把烂牌,推进桌中央去。
“隔壁村的?”
“哪里见过?没有见过这样的好品相!”
“那是哪里来的?看上去很渴了,喂些水吧?”
几个老头颤颤悠悠倒了水来,这狗受了惊吓,浑身缩一下,喉咙里低呜着,四爪欻一下撤开了,转头夹着尾巴往村里跑了。
它走了很久,远离了那些奇怪的老头后,它已然放松了警惕,慢慢垂头赶路,一面走一面朝空气中抽动鼻子嗅着。
它找到村里已经很不容易,整整跑了一上午,四爪的肉垫都快要吃不消了,它不得不停歇一会儿,喘着气,低头去舔舐自己的爪子。
继续往里走吧,气味越来越丰富了,靠近山脚了,村里的人家几乎都聚集在前面的平坦地了,这儿人烟少下来,零零散散只看见几个黑色的瓦片房顶。
再往上,要爬坡了,住户便更少了,可以说只一户了。
它要找的,就是这一户。
半坡停下,眼前出现一道黑色的铁皮大门,追寻而来的气味就在门里了。
它在坡下哼唧着转了一圈,开始朝坡上的铁皮大门吠叫。
很快,高墙上露出一颗脑袋,一张刻板的宅男脸冒出来。
青年站在墙头,盯着那狗半晌,抬手轻飘飘掰断一片墙头上的碎绿酒瓶底,抬手朝那黑狗射去。
一把弯刀从身后飞出,击碎玻璃碴,铮一声斜插进水泥地上。
四眼狗惊慌大叫,夹着尾巴往墙根底下躲,但依旧不走。
“谁叫你动它?”
青年身后缓步踱来一人,蹙眉不悦。
齐若转身:“这狗出现在这儿,有蹊跷。”
左寻:“赶走不就行了。”
齐若:“就怕赶不走。”
左寻抬手,弯刀飞回手中,多看那狗一眼,朝外面喊:“你走吧,你不该来。”
狗没动,反而坐下,肚子迅速起伏,舌头吐得很长,分泌的口水流了一地。
“嚷嚷什么?”房子里又走出一个人来,头发很卷也很乱,脸色很差,好看的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左寻一怔,回头快步走过去:“怎么醒了?”
崔珍皱眉,看看齐若又看看他:“又吵什么?”
齐若推眼镜:“那狗找来了。”
崔珍身体一震,嘴角几乎立马翘起来,脸上显出高兴的颜色,嘴唇好像要红一点了。
他走到墙边,一眼瞧见了那狗,心情即刻好起来,张口喊:“姑娘!”
那狗汪一声,随即站起来,兴奋摇起了尾巴,终于从坡下跑上来,扑上铁皮大门,用早已疲倦不堪的爪子使劲刨起来。
崔珍转头下了墙,三两步要过去给她开门,左寻一把拦住,两条眉毛挤在一起。
“找到这里……还是将它赶回去吧……我是说,算了,开门吧。”
齐若站在一旁,神色冷淡,下滑的眼镜又被他推了一把,出声讲:“杀了吧。”
崔珍谁也没理,门外委屈的哼唧声令他心疼,推开左寻,急不可耐拉开大门。
方才开了一条缝,四眼狗便从小缝里挤了进来,一把扑进崔珍怀里,又咬又叫,眼尾使劲地摇,两条前腿搭在他身上舍不得下来,哼唧不停。
崔珍抱着她,高兴得咯咯的笑,后又心疼,不晓得她跑了多久才找到这里,一摸肚子,都瘪了,恐怕一路上又渴又饿。
崔珍立马叫左寻弄来吃食和清水,将四眼带进院子里,在一旁看着她吃了东西。
“怎么找到这里的,是不是我不在,没人喂你吃的了,以后我都会陪着你,乖宝宝。”
齐若低声呢喃,恐要出事,这狗,恐要出事。
莫名心悸了,齐若心头无端笼罩了恐惧,他的眼镜推了又推,终于迈出脚,将崔珍从树下拉起来。
“你先去休息,前几日受了伤,还没成好,我担心……”
崔珍看着仍在进食的狗,头也不转:“担心什么?他们找到这里?还是能够阻止我的计划?”
齐若头疼:“说不清,总之快去再养一养。”
拗不过,崔珍无奈进屋里去了,左寻候着睡下。
狗还在树下吃食,齐若紧锁着眉,盯着它如临大敌。
听见声响,齐若转身对左寻说:“晚上就叫它去睡鸡舍吧,寻些稻草来铺一铺。”
左寻说:“鸡可不乐意。”
齐若:“那和你睡吧,我看你挺乐意。”
左寻:“……”
这院子算大,庭中一棵大槐树,槐树总不奇怪,这个村子里到处都是,这户人家也不例外。
一座三层的自建房,装修还差一半,只糊了水泥,还没来得及粉刷,房子又高大又简陋,好在里头的布置还算温馨。
房子边上建有一座鸡舍,男主人自己动手建造的,全是木工,院子后面就是山头,养的全是跑山鸡。
他们的生计来源就是靠这些鸡和一些田地。
崔珍他们来这儿已经有三天了,男主人和女主人被打晕了锁在屋子里,只是满鸡舍的鸡得不到释放,但他们却也要替原主人家喂一些吃食的。
鸡舍臭气冲天,咯咯咯咯的又总叫,很吵,左寻寻来了稻草扔在角落,将四眼抱进去放下认一认窝,又带着它走出来。
“晚上,就睡这,知道么,看紧这些畜牲,别叫黄鼠狼叼了去。”
四眼不知道听没听懂,摇了摇尾巴,又跑回树下去,趴下,两爪按住它的宝贝骨头,发力开始啃。
齐若早就进屋去了,因为那孩子的啼哭声愈来愈响了,再哭下去只怕崔珍又要醒了。
左寻看一眼院子,也跟着进去,看一眼他抱孩子的姿势,头疼的啊呀一声,冲过去。
“手托着背!你个废物。”
“我又没生过孩子。”齐若暗中改换了姿势,倒有些委屈。
左寻说:“我来抱,你去冲奶粉。”
齐若建议:“不如去叫那女主人来吧,这是她的儿子又不是我们的。”
左寻:“不行,万一出事怎么办。”
庭院里没了人,只剩下了四眼,它啃骨头正啃得起劲,突然松了爪子,舌头缩回嘴里,肚子开始一阵抽搐。
它匆忙站了起来,跑到墙根底下,收缩着肚皮,“yue”一声呕了出来。
一堆不堪入目的呕吐物中,一个折成三角的已经泡得软化的黄符露出一只角来。
它吐了个干净,转身挥动有力的爪子开始刨土,去埋那堆它吐出来的东西,以及那个不甚显眼的符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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