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未至,新竹的茶园已被蝉鸣浸透。陆九渊踩着露水草径往茶田去,竹笠边缘漏下的阳光在肩头跳跃,惊起藏在芒草里的茶小绿叶蝉,透明的翅膀擦过他的袖口,留下极淡的绿痕——那是蝉吻过茶叶的印记,也是东方美人茶的秘钥。
茶农阿福正背着喷雾器站在田埂上,塑料软管在脚边盘成蛇形,药桶里的除虫剂泛着冷光。他盯着茶树新梢上密密麻麻的蝉蜕,眉头拧成了茶树枝桠:“陆先生您看,这些‘叶虫’把芽尖都啃残了,再不管整片茶园都要废!”说着就要拧开阀门,药味混着草腥气在晨雾里漫开。
“慢着!”陆九渊一把按住他的手,指尖触到喷雾器金属部件的凉意,“阿福哥可曾想过,您父亲临终前反复叮嘱的‘留蝉养茶’?”他摘下竹笠,扇着飘来的药雾,目光落在茶梢上被蝉叮咬的嫩叶——叶片边缘微卷如倦鸟收翅,叶尖泛红,却在破损处渗出晶莹的汁液,那是茶树与蝉共生的密码。
阿福的手僵在半空,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场景:老人躺在竹床上,指间还夹着片带蝉痕的茶青,说“东方美人是蝉吻出来的”,便再没睁眼。此刻阳光穿过茶树,在他晒黑的额头上投下斑驳树影,像极了父亲棺木上的蝉形雕花。
“您看这蝉,”陆九渊捏起片残叶,叶背的绒毛间藏着刚羽化的蝉蜕,“它只吸嫩芽的汁液,却让茶树生出特殊的酶,炒出来的茶才有蜂蜜香、熟果香,还有股子说不出的温润。”他忽然想起去年在茶寮喝到的老茶,茶汤里浮动的琥珀色,正是被蝉吻过的叶片才能酿出的色泽。
茶田深处传来窸窣响动,穿靛青布衫的茶婆正往茶树间撒艾草——这是原住民传下的驱虫法,不伤蝉,却能让害虫退避。陆九渊领着阿福蹲下身,看茶小绿叶蝉在叶背产卵,幼虫蠕动时,竟与叶片的脉络走向完全吻合:“您瞧,它们知道哪里该停,哪里该走,就像老茶农知道哪片叶该采,哪片叶该留。”
阿福的喷雾器“当啷”落地,惊起几只停在叶尖的蝉。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跟着父亲在茶园守夜,月光下看见蝉翼在嫩芽上颤动,父亲说“这些小家伙是茶田的媒人,替茶树牵线搭桥,引出最甜的滋味”。那时不懂,只觉得蝉鸣吵人,如今方知,父亲的茶罐里,每片带虫咬痕的茶叶,都是蝉与茶树的情书。
“那……该咋护蝉?”阿福挠着后脑勺,指甲缝里嵌着去年采茶时留下的茶渍。陆九渊指向茶园边缘的野牡丹丛,几只蝉正趴在紫红色的花瓣上:“在茶园周围种诱虫植物,留些杂草给蝉儿栖息,再搭几个竹架让它们羽化——”他忽然看见茶婆用竹篓装着腐叶土,往茶树根部培土,“就像照顾月子里的妇人,给茶树和蝉都留份体面。”
午后,茶寮里飘出陈年东方美人的蜜香。陆九渊取出父亲留下的茶样,茶罐内侧刻着“蝉茶共生”四字,笔画间填满了细小的蝉蜕碎屑。沸水冲下,叶片在盏中舒展,被蝉咬过的缺口竟成了茶汤蜜香的出口,像被岁月吻过的伤痕,终成独特的印记。
“我爹说,当年日本人要灭蝉,他和部落的人半夜护茶,”阿福捧着茶盏,看汤面浮着的蝉形茶沫,“那时候不懂,现在才知道,灭了蝉,就灭了东方美人的魂。”他说话时,窗外的蝉鸣忽然变了调子,竟与茶寮里煮水的“咕嘟”声应和,像一曲古老的共生之谣。
暮色漫进茶园时,阿福已在田埂种下一排金盏菊。他摸着喷雾器上的积灰,忽然笑了:“明儿去集上买些竹筛,给蝉儿搭几个‘产房’。”陆九渊望着他的背影,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与茶树的影子、蝉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哪道是人的,哪道是蝉的,哪道是茶的。
是夜,茶寮外的蝉鸣渐次低落,却在黎明前最静的时候,响起了新的啼声——那是羽化的蝉儿在呼唤晨光,也是茶树在露水中舒展,准备迎接又一次温柔的“伤害”。陆九渊枕着蝉鸣入眠,梦见自己化作一片被蝉吻过的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时,竟看见无数透明的蝉翼在茶汤里飞舞,那是自然写下的,关于共生与包容的诗行。
从此,新竹的茶园里多了些奇特的景致:竹架上挂着的蝉蜕在风中轻晃,像茶农们系给自然的铃铛;茶树间的野花与杂草不再被除尽,成了蝉儿的驿站;而阿福的喷雾器,早已被改造成了浇花的喷壶,喷出的水雾里,偶尔能看见蝉儿振翅掠过,留下一道晶亮的弧线——那是茶与蝉的约定,是人与自然的和解,是东方美人茶魂里,最动人的秘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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