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将染井吉野樱碾碎成胭脂泪,染透她渗血的指尖。
远处传来夜鹭的哀鸣,苏雨烟坐在长椅上的身影被路灯裁剪得单薄,锁骨间的北极星吊坠浸透了雨,在暗处发出幽微的蓝,像遗落在雪地上的星屑。
雨声织就的寂静里,黑伞倾斜的弧度突然割裂雨幕。
一双手工皮鞋停驻在水洼边缘,锃亮的鞋面映出她破碎的倒影。
男人西裤下摆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深灰羊绒面料上,水痕正沿着精确的斜线向下蜿蜒——如同他永远妥帖的处世法则。
“苏博士。”
他低沉的声线裹着雨水的潮气漫过来,带着视频会议残留的沙哑。
伞骨咯吱轻响,温柔截断斜飞的雨箭,阴影笼罩下来的角度像极了父亲当年在校门口接她时的弧度。
苏雨烟睫毛上的雨珠突然坠落,在顾知宴的镜片上撞成碎钻。
二十年前母亲书房的窗户也是这样被暴雨冲刷,而他此刻才读懂父亲为何要把《洛神赋图》锁进防弹展柜——有些美天生带着易碎的芒。
苏雨烟望着他垂落的袖口,那里有枚铂金袖扣泛着冷光,折射出她此刻的狼狈——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睫毛结霜,像株被风雨摧折的染井吉野樱。
她听见布料窸窣声,带着体温的西装轻轻覆上她肩头。
雪松的气息混着体温将她包裹,温暖得让人眼眶发热。
远处雷声碾过高尔夫球场,顾知宴忽然屈膝半跪。染井吉野樱的残瓣正飘落在两人鞋尖之间,像未寄出的信笺。
顾知宴虚扶的手势停在半空,指尖与她的衣袖始终隔着三寸雨帘。
“能走吗?”他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雨夜的寂静,“再坐下去,会感冒。”
苏雨烟攥紧变石吊坠,唇瓣轻颤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呼出一团白雾。
雨水顺着下颌滑进衣领,让她想起宴会上那杯未饮尽的香槟——同样冰冷的液体,同样哽住咽喉的刺痛。
顾知宴的目光扫过她微微发抖泛红的指尖。
雨声渐密,顾知宴的伞又悄然压低了几分,将斜飞的雨丝尽数挡在外面。
“能走吗?”
伞骨忽然轻颤,他换手的动作惊落几片早樱。左手执伞的姿势令他右肩的深灰衬衫顷刻洇出暗痕,像极了实验室里那些复杂方程的曲线。
远处智脑研发中心的航标灯扫过亭柱,将两人的影子钉在褪色的《寒食帖》拓片上。
苏雨烟怔怔地望着他镜片上蜿蜒的雨痕,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西装外套领口。她应该站起来,像个理智的成年人一样离开。
可她动不了。
雨水混着寒意渗入骨髓,她突然很累,累到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数到三。”顾知宴突然说,下颌线被雨雾柔化。他仍保持着得体的姿势,唯有握着伞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像在克制某种更逾矩的冲动。
苏雨烟忽然想起母亲演算时的侧脸——那些泛黄的草稿纸也是这样在台灯下战栗,等待最严谨的证明。
“一。”
雨打樱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二。”
苏雨烟无意识地将他的西装往身上裹紧。
“三。”
皮鞋碾过水洼的轻响与他的计数同时落下。
苏雨烟还没反应过来,膝弯已被虚虚托住。顾知宴的手臂像道温热的围栏,隔着衣料传来恰如其分的支撑力,让她能借力站起又不至冒犯。
苏雨烟终于伸手,指尖轻轻搭上他的手臂。
起身的瞬间,发梢的水珠甩在他领口。苏雨烟慌忙后退,后腰却抵上他及时横挡的手臂。
“小心青苔。”他声音依旧平静,喉结微动,“d栋不远,我送你。”夜风掠过,吹散了几缕雨丝。
这一瞬间,也许是身边有了人,也许是雪松香太温暖,也许是压抑了太久,也许是......
沾着雨珠的睫毛下,一滴蓄了很久的泪终于溢出眼眶。
顾知宴的手臂僵了一瞬,却没有抽回。他沉默地站着,任由她攥着自己的袖口,手指微微战栗。
“抱歉。”她慌忙松手,声音哽咽,却还在竭力维持最后的体面。
顾知宴的目光落在她发顶,喉结在阴影里重重滚了滚。
“哭没关系,但别淋雨。”他稍稍收紧了虚扶的手臂,给她一个更稳的支撑。
苏雨烟终于再也撑不住。
她低下头,肩膀颤抖,像是终于卸下所有防备。
泪水顺着鼻梁无声滑进唇角,咸涩竟比暗夜王庭那夜的拉菲更灼喉。
她死死咬住下唇,贝齿在苍白的唇肉上压出月牙痕,却止不住哽咽,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泪珠簌簌滚落,正坠在顾知宴松开的袖扣边缘。铂金镶边的寒光霎时被泪水浸软,顺着腕骨青筋滑进表链的缝隙。
顾知宴望着泪珠在表链上撞碎成八瓣,喉结处的旧伤忽然刺痛,那是被记忆的玻璃渣二次划开的幻痛。
他右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拂去她发间的一片樱花瓣——这个动作克制得近乎痛苦,指尖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生生停住,转而替她拢了拢肩上滑落的西装。
顾知宴的身影挺拔如松,在雨幕中为她隔出一方安静的天地。
雨势渐小,草坪上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苏雨烟的情绪渐渐平复,指尖无意识地拢了拢肩上宽大的西装外套。
顾知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伞面稳稳地遮在她头顶,自己的衬衫却早已被雨水浸透,贴在背上。
通往d栋的小径积满落花,顾知宴始终走在她右前半步。伞面向她倾斜的弧度刚好能遮住风雨,又恰好让彼此衣角不会相触。
他的影子在路灯下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最近时衣摆相触,又迅速被主人克制的步伐分开。
直到转角处一阵疾风掀翻伞面。
苏雨烟被雨迷了眼,踉跄间抓住眼前最近的东西——是顾知宴的袖扣。铂金棱角硌进掌心,她触电般松手,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0.3秒,足够稳住身形便立即松开。
“抱歉。”他嗓音比雨还哑,重新举起伞的手臂悬在她头顶,雨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坠在她手背烫得惊人。
苏雨烟低头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尖,忽然发现他的影子始终叠在她的左前方,像道沉默的屏障。
d栋的玻璃感应门在雨幕中泛着琥珀色暖光,顾知宴停步收伞。水珠顺着伞骨成串坠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银河。
他侧身让出通道的姿势像经过精密计算,既不会让她淋到雨,又保持着社交礼仪的三十公分距离。
“十二层走廊灯换了声控模式。”他突然开口,“密码还是初始设置。”
苏雨烟怔然抬头,这个连唐果和林小满都不知晓的公寓秘钥,此刻从他唇间吐出竟如此自然,仿佛早已在智脑数据库里演算了千万遍。
“哭的时候,”顾知宴递来深灰手帕,后退半步,“记得关窗。”
帕角绣着的一朵半开樱花掠过她掌心。
苏雨烟抬头,看见他正在擦拭镜片。
水汽模糊的防蓝光眼镜后,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此刻竟映着一点破碎的暖光。
她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他早已湿透的身体,像把未出鞘的唐刀,沉默地截断了所有风雨。
玻璃门合拢的瞬间,她隔着雨幕回望。顾知宴站在大楼前,湿透的衬衫贴着肩胛骨,挺拔如松的轮廓被路灯镀上毛边。
他抬手看表的动作牵扯出背部肌肉的线条,像张绷到极致的弓,在雨夜里凝固成孤独的剪影。
“苏博士。”钟疏月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羊绒披肩已递到眼前。
“谢谢。”苏雨烟接过披肩时嗅到极淡的樱花香。
电梯镜面倒映着钟疏月欲言又止的脸。她按下楼层键的指尖染着珍珠色甲油,最终只简单陈述:“顾总特意嘱咐给您备了姜茶。”
金属门缓缓闭合的刹那,苏雨烟瞥见顾知宴正在大厅门外接电话。
他左手虚拢在唇边咳嗽,右手无意识摩挲着无名指根的疤痕——这个角度望去,竟像在轻抚多年前那枚被丢弃的戒指。
苏雨烟靠在冰凉的金属壁上,突然觉得肩上的外套重若千钧。
楼下,顾知宴撑着伞站在雨中,抬头望着十二楼那扇终于亮起的窗,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深灰西裤吸饱了春寒,紧贴小腿的触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场葬礼,黑伞边缘坠落的雨帘同样模糊了墓碑上的微分方程。
直到那扇窗的灯光熄灭,他才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膀。
钟秘书从大厅走出来,高跟鞋踩在水洼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顾总,苏博士服了褪黑素。体温36.8c,卧室灯光已熄灭二十七分钟。”她停顿片刻,“张特助在车上备好了干燥的……”
顾知宴的伞面忽然倾斜十五度,这个角度恰好让十二楼的黑暗完整地落进瞳孔。
“回吧。”
他声音轻得像伞面颤落的雨珠。钟秘书的高跟鞋在水洼边顿了顿,终究没敢提醒他后颈的发梢已凝成冰棱。
晨光未至的混沌时刻,苏雨烟被雷声惊破梦境。
指尖还残留着八岁那年父亲西装面料的触感,刹车声的余震仍在耳蜗轰鸣。真丝睡裙紧贴脊背,像被暴雨打湿的蝶翼。
她突然颤抖着去抓住床尾的西装外套,雪松香里突然混进墨韵味——袖口暗纹处洇着星点墨色,那是顾知宴得知她失联时,万宝龙钢笔尖穿透纸背的杰作。
苏雨烟将西装袖口贴近鼻尖时,潮湿的墨香惊醒了记忆的褶皱。龙胆墨水味,与八岁那日父亲握着她小手临摹求和符号∑时,袖口沾染的墨香如出一辙——自己的小下巴搁在父亲左腕,感受着羊绒西装下脉搏的跳动。
赤足踩上飘窗台面时,大理石纹路沁出的凉意让她想起父亲书房的砚台。
苏雨烟攥着窗帘的手骤然收紧——路灯下,顾知宴的身影在暴雨中凝成一道孤弦。伞面浮在雨幕中,像枚不肯沉底的银杏书签。
厨房的智能灯感应到人影,亮起实验室级别的冷光。苏雨烟找出恒温柜里珍藏的祁门红茶,突然想起上周学术酒会上,顾知宴曾对侍应生说:“劳驾,茶要双倍蜂蜜。”
琥珀色蜜液坠入茶汤时荡开的涟漪,恰似顾知宴伞尖在积水里划出的同心圆。
水汽氤氲中,她犹豫片刻,还是披上了那件西装外套。
感应门开启时,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
苏雨烟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却还是向前走去。
“顾总。”
雨声几乎盖过了她的呼唤,但那个身影却猛地转身。黑伞抬起,露出顾知宴略显疲惫的脸。他的目光在看到她时骤然一凝。
晨光微熹中,她穿着单薄的睡裙,外面随意披着他的西装外套。发丝有些凌乱,手里捧着的茶盏冒着热气,在雨夜中格外醒目。
顾知宴快步走来,伞面倾斜,第一时间遮住了她头顶的雨。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喉结微动:“怎么下来了?”
声音比想象中还要沙哑。
苏雨烟将茶盏递向伞下阴影:“您……一直在这里?”声音比茶雾更轻。
茶香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顾知宴接过茶盏时,冰凉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她温热的指尖,触电般的温度让两人都怔了一下。
“看樱花。京都实验室的新变种。”顾知宴的伞面倾了倾,挡住斜刮的风,“他们说……暴雨能让花色更接近理想态。”
苏雨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花廊外几株染井吉野樱在暴雨中摇曳:“暴雨会改变染井吉野樱的酚氨比。”
顾知宴执茶盏的姿势像捧起精密仪器,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祁门红茶?”
“加了点蜂蜜。”她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衬衫上,“可以暖胃。”
雨势渐小,天边泛起鱼肚白。
顾知宴的目光落在她光裸的小腿上,眉头微蹙:“回去吧,别着凉。”
苏雨烟点头,转身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叹。下一秒,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被轻轻拢紧,修长的手指在她肩头短暂停留。
“谢谢。”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她没有回头,只是将外套裹得更紧了些。茶香混着雪松的气息萦绕在鼻尖,竟比晨光还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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