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院那片荒废的花圃回到殿内,赵明月屏退了还想说些什么的云溪,只说自己有些乏了,想独自静坐片刻。
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云溪那担忧的目光。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赵明月一人,以及……那个她知道存在,却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
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缓缓走到窗边,目光再一次投向庭院里那棵静默无语的古槐树。阳光穿过开始变得稀疏的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一个个形状诡异的眼睛,在无声地窥视着她。
就是那里吗?
她几乎可以肯定,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那个影子,就如同最高明的猎手,潜伏在那片浓密的绿意(如今是枯黄)之中,冷漠而精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确认了。
父皇的影卫。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从头到脚都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不是因为害怕即将到来的危险——恰恰相反,这个影子的存在,似乎暂时“消除”了许多潜在的、来自暗处的低级恶意。这份寒意,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被彻底掌控的无力感。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成功的。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被遗忘的、无害的、体弱多病的公主角色,成功地将自己从波诡云谲的宫廷斗争中摘了出去,像一颗蒙尘的珍珠,被丢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她以为自己用低调和隐忍,换来了苟延残喘的自由和安宁。
可现在看来,这一切或许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从未真正被遗忘。那双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眼睛,一直都在注视着她,从未离开。甚至,还派来了皇家最精锐、最隐秘的力量,来执行这份注视。
她就像一只被关在透明琉璃盒子里的飞蛾,自以为拥有广阔的空间,殊不知,无论她如何飞舞,都始终在那双掌控一切的手掌之中。
赵明月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口那翻腾不休的情绪。愤怒?委屈?恐惧?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仅仅是。更多的是一种……被剥夺了最后一点自主权的、深深的无力感。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内心的那片小小天地,用书籍、用淡泊、用与世无争的外表,构筑起一道抵御深宫寒意的围墙。可现在,这道围墙似乎被轻易地洞穿了。那个影子,不仅能看到她的外在行为,甚至可能……能从她的微表情、她的选择、她看的书中,窥探到她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和恐慌。
她走到书案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紫檀木桌面。不行,不能这样被情绪左右。既然已经知道了事实,那么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沉溺于恐惧和愤怒,而是冷静下来,分析利弊,然后……制定对策。
首先,好处是什么?
赵明月强迫自己理性地思考。最直接的好处,大概就是……安全。
她回忆起那夜小径上被处理过的油渍,回忆起那盘被神不知鬼不觉替换掉的点心,以及那个被迅速“处理”掉的小太监。若非这个影子的存在,她现在会是什么光景?或许已经在病榻上缠绵更久,或许……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座深宫之中,如同她那早逝的生母一般,连一点浪花都激不起来。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影子的存在,似乎确实为她挡去了不少来自暗处的、或许是低级却也可能致命的麻烦。至少,那些想要拿她这个“软柿子”捏一捏,或者想通过伤害她来达到某些目的的人,恐怕都得掂量掂量,是否能躲过这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的监视和……可能的报复?
想到这里,赵明月的心情略微平复了一些。至少,在人身安全这个层面上,她似乎比以前更有保障了?这算不算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
但紧接着,坏处便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最显而易见的坏处,就是彻底失去了**。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可能连最私密的想法和情绪波动,都被一个陌生人尽收眼底,记录在案,然后呈报给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她就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不适和屈辱。这比任何身体上的伤害,都更让她难以忍受。
其次,便是这背后所代表的信号。父皇为何要派暗卫来监视她?这绝不可能是出于单纯的父女之情。那么,是怀疑?是对她的不信任?他究竟在怀疑她什么?怀疑她这个看似无害的公主,其实也包藏着某种野心?还是怀疑她与宫外的某些势力有所勾结?
亦或是……父皇对她另有安排?比如,将她作为一颗棋子,用在某个她尚不知晓的政治联姻,或者其他的权力交易之中?所以需要提前派人来“看管”好她这件“物品”,确保她完好无损,并且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思想和行为?
每一个猜测,都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感到窒息。她宁愿相信父皇是真的彻底遗忘了她,也不愿相信自己在他眼中,仅仅是一件需要被严密监控的工具或棋子。
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这个影卫本身。他忠于的是谁?是她这个被监视的公主,还是下达命令的皇帝?答案不言而喻。
这意味着,今日的“庇护”,随时可能在明日变成“囚禁”,甚至……“处决”。只要一道来自最高处的命令,这把悬在她头顶的保护伞,就会立刻变成指向她咽喉的利刃。他的保护,是有条件的,是基于命令的,而不是基于她本身的。
这份认知,让她无法对这份“安全感”产生任何真正的信任。她就像是走在一条看不见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而那根维系着她生命的钢丝,却掌握在别人手中,随时可能被切断。
利弊权衡之下,那一点点微薄的安全感,几乎被巨大的不安和危机感彻底吞噬。
赵明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既然无法逃避,既然利大于弊只是虚假的表象,那么,她就必须找到一种在这种严密监视下,依旧能够最大限度保全自我,甚至……寻找机会破局的方法。
首先,绝对不能暴露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这是最关键的一点。一旦让对方知道她已经察觉,必然会引起对方更高的警惕,甚至可能改变监视的方式和策略,让她彻底失去主动权。她必须继续扮演好那个温婉、病弱、对周遭一切都有些迟钝的昭阳公主。
其次,要继续保持低调,静观其变。既然父皇派人来监视,必然有其目的。在弄清楚这个目的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引火烧身。她需要耐心,需要等待,等待更多的线索浮出水面。
同时,她也要更加留意这位影卫的存在。虽然不能直接观察和试探,但她可以通过观察他“行为”的“结果”来推断。比如,昭阳宫的安全程度是否持续提高?那些潜在的麻烦是否都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甚至……他是否会对她某些特定的行为(比如阅读某些书籍、接触某些人)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虽然这种关注可能极其隐晦)
这就像是在下一盘盲棋。她不知道对手的具体位置和每一步棋,但她可以通过棋盘上局势的变化,来反推对手的意图和风格。这需要极致的耐心、细心和智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要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能因为被监视而变得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彻底失去自我。她依旧要看自己想看的书,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保持内心的独立和清醒。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压抑的环境中,不至于被逼疯,不至于彻底沦为提线木偶。
思及此,赵明月的心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她已经找到了应对的方向。
她重新拿起桌上的毛笔,饱蘸浓墨,在面前的宣纸上,再次写字。这一次,她写的不再是单个的字,而是一句出自《庄子·逍遥游》的话:
“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笔锋沉稳,墨迹淋漓,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洒脱,却又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坚定。
写完,她放下笔,静静地看着这行字,仿佛在对自己说,也仿佛……在对那个可能正在注视着这一切的影子说。
无论外界如何评价,无论处境如何艰难,守住内心的界限,看清荣辱的本质,便足够了。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望向窗外那棵古槐树,眼神平静,却带着一丝极深的、不容错辨的光芒。
棋子?还是庇护?或许两者皆是。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赵明月,绝不会任由命运摆布。
这场与影子的无声博弈,她会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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