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生逢鬼怪

夜半更深之际,天下六渎之一,往来船只众多的清河之上忽然起了一阵阴风。

这风打着旋儿从上游下来,仿佛有灵性一般在清河两岸巡弋,游走在众多航船之间,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刚巧经过一艘停泊的小船时,便猛听得阴风中似是有人咦了一声,那阵阴风便化为两股小旋风落在船上,风停处现出两个小鬼来。

但见这两个扯着旋风而来的小鬼,一个尖嘴猴腮、一个龇牙咧嘴,手中俱持着钢叉,身着皂色短衣,容貌不善,行动处悄无声息,周身上下一股子阴气。

二鬼落到了船头醉卧的一名少年书生身边,仔细往他身上端详了一番,那尖嘴猴腮的鬼差忽而面露喜色,对身旁另外一个小鬼说道:“刻薄鬼儿,你瞧这人如何?”

那龇牙咧嘴的刻薄鬼一撇嘴道:“面相还过得去,不过看起来有几分酸气,比起我来,还差的甚远。”

尖嘴猴腮的小鬼一摆手道:“他这模样人品自是及不上你我端正,不过今夜清河君设宴款待贵宾缺少人手,听说那被请的贵宾乃是道门仙人,性情高洁,一般人物自然是入不了此等贵人之眼。”

“这小子看样子倒似是个读书人,年纪又小,模样又过得去,要是把他拘了去充作侍者,行止间必定懂得礼数不提,说不得还能和那道门之士拽上几句文,对答几句,岂不是比找船家女之类的粗笨丫头更强?几位龙君管事面前,也显得我们用心差事,岂不是好?”

刻薄鬼儿一听也是大喜,“尖酸鬼儿,你今日倒是机灵,想那清河君何等高贵人物,便是门下几位管事也是出手豪阔,若将此人解去,必定能中清河君的意,你我也能多落些好处,日后将此事在城隍老爷面前提起,也能有几分薄面,说不得还能得个差头、管事之类的美差做做。”

这两个尖酸刻薄鬼儿商议已定,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人命大如天,便从怀里掏出一挂铁链,往这少年书生路宁脖子上只一锁。

哎呀,须知此乃是拘魂锁,套上便要人命,顿时将书生的魂魄拘了出来,“哗啦”一声锁将起来,然后二鬼便径直化身两道旋风,拖着此人魂魄往清河下游飞去。

人死之后,魂魄一时间都是浑浑噩噩、不明所以,既不知道自身身处何境,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非得过得一段时间之后魂魄适应了离体的状态,方才能够恢复神智。

更何况少年书生路宁先前被醉得不省人事,此时又被二鬼强拘魂魄,大损元气,因此总也不得清醒。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两个鬼卒驾风拖走,那阴风速度又快,不上半个时辰,便被拖出数百里之遥,早已经离了太平县境内,到了清河下游一处回湾汇聚成的湖泊之上。

这湖倒是不小,约莫有百里之广,有个名头叫做小镜湖,盖因其形如圆镜,湖水极深,湖面上水波不兴,能映照天地,故此得名。

湖岸又有青山数座,湖光山色,倒映星月,便是夜色中看去景致也颇可观。

那两个鬼差到了湖边,知道如今有大人物在湖中,故此也不敢往里就闯,而是止了阴风,带着路宁落在岸边,这才由那尖酸鬼儿轻声在岸边唤道:“鲤伴当,鲤伴当!有太平县城隍座下鬼差求见尊驾!”

连喊了三五声,便听得湖中水花轻响,一条银鳞大鲤鱼从湖中游出,在水波中几个盘旋,便化成了人形。

却是三四十岁中年人的模样,唇上两缕长髯,身上着一袭白衫,手中摇着折扇,若非一双眼睛像鱼多过像人的话,倒像是个官宦人家延请的西席清客一般。

俩小鬼见了这位鲤伴当,先前对着路宁的那股尖酸刻薄劲儿也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缩头缩颈地浑似没有半根骨头一般。

他们先是满面笑容地问候了这位贵人几句,这才低声下气地说道:“鲤伴当,闻听得清河君大人今夜宴请仙人缺少人手,太平县城隍许大人便差下各路阴差衙役,四处搜寻合用的小厮仆役、使女丫鬟。”

“我兄弟二人巡游清河,刚巧见这人醉倒在船头,瞧起来模样还算周正,还是个读书人,想来比寻常小厮之辈更合清河君大人宴客之用,故此特地将他解来,鲤伴当看看,可还中意么?”

鲤伴当将一双灰白色的鱼眼往依旧浑浑噩噩站在岸边的路宁魂魄上一扫,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果然有些端正样子,容貌周正,唇红齿白,身材匀称,我记得鳖管事提起宴席缺一个上酒的差使,此番来得急,清河龙宫中调教得当的女孩儿都没带出来,回头用法术封了这小子神智,作个上酒的使唤小厮倒也使得。”

“你们二位果然得力,比起那些随便踅摸些粗手粗脚的渔家女就来邀功的鬼差用心不少,恩,此番差事办得着实不错,回头许城隍那儿,自然有你们二位的受用。”

原来那清河君,便是世俗传闻的龙王爷之一,万里清河之主。

要知道天下间五湖四海、六渎八川,乃至湖潭涧溪,水井暗渠,凡有水系处便要有水族之长总管统领,为一水之主,司职涨退,主宰**,统帅水中生灵,权柄着实不小。

其中那些偏远小处,还能有些寻常成了精的水族受了天宫、水府或者修行之辈符诏,暂摄职权,大江大湖,自然唯有天下水族之首的龙族才能统帅。

清河位列六渎,虽不甚宽,但河水中心极深,水流丰沛,蜿蜒数万里,流经处大多是人间富足之处,能够在这条河中当个龙王,便已经是水族中极少有的高位了。

这位清河君除了本身位高爵显之外,还是亿万里东洋大海龙君的亲子,身世显赫之极,身份比起人间帝王来犹有过之,寻常鬼神之辈,如许城隍、二鬼之流,能知晓他的名号便算是有见闻了,想要见上一面,却是终身无望。

此番要不是清河君因有一件事儿要求一位道门高人,得知其行踪之后匆忙赶来这座小镜湖,没带够仆厮使女之辈应用,他门下那些管事、伴当们方才使出各种门路手段搜罗人手,好为清河君在道门高人面前撑起排场,似尖酸鬼儿和刻薄鬼儿这等最下级的鬼卒焉能够高攀得上似清河君这种大人物?

因此二鬼一听得此言,免不了心花怒放,赶紧拜谢鲤伴当,都是一脸的喜不自胜。

鲤伴当身为清河君随身办事的几位长随、管家之一,身份自也是不同凡响,有道是宰相门房七品官,鲤伴当只消在城隍、判官之流面前稍稍提上二鬼一提,自然便能让这两个小鬼得上许多好处,因此由不得二鬼不喜出望外。

似他们这类鬼物,多是些积年无法转世的老鬼,罪过又够不上下十八层地狱受苦,只能在人世阴阳交缝中游荡,永世沉沦。

若是偶尔能被城隍、土地、山神之类的神道看上,当个阴兵鬼卒,便算是了不起的机缘,有望脱离苦海,再要被有背景的高人看中,加以提拔,说不得日后就有进身之望,能得个不入流的阴世小官做做,总比当兵做差强盛得多。

“不过这小子既然是个读书的种子,年纪又小,想必寿数也并没到头,你们就将他锁了来,万一日后有什么差池……”鲤伴当还嫌不把稳,又沉吟一下,故意说道。

那两个小鬼自然知道该如何回答,当下尖酸鬼儿便笑着回曰:“鲤伴当尽管放心,若是世上人都能活到寿数尽了,还须得我们这些幽冥差人作甚?这清河两岸哪一日寻不出几十个横死的倒霉鬼儿、淹死的溺水鬼儿、自尽的吊死鬼儿,明日清河君大人宴客事毕,将这小子发还,我等自会寻本县的杜判官,报他个船头酒醉、风病横死便是了。”

刻薄鬼儿接口道:“正是,这还是看在这小子曾为鲤伴当分忧的份儿上,否则的话,报他一个落水淹死,定他个三年寻替,否则不许投胎,才是我们哥俩的本分呢!”

所谓寻替,便是淹死、吊死之类横死的鬼魂若要转世,便须得引诱他人淹死、吊死,接替自己的位置,才能投胎,否则时限一到,便会落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下场。

可怜这位路宁路公子,不该在清河上酒醉不醒,结果被两个尖酸刻薄鬼儿锁了来,三言两语便定了命遭横死,日后别说想要还阳,重新做人,便是想安安分分当个老实鬼,也是千难万难,可谓是十分的冤枉。

那鲤伴当却是完全不在乎这区区一条人命有甚么冤屈,闻言点了点头,满意回道:“若是如此最好,千万别有后患,否则别说你们俩,便是许城隍那儿也没甚么好果子吃,知道么!”

二鬼唯唯诺诺的点头不已,鲤伴当随手丢了一瓶龙宫丹药在地上,这才将手中扇子一挥,路宁的魂魄便不由自主的脱了鬼差的铁索,投入到那折扇当中,被鲤伴当带往水下去了。

不提湖岸上两个小鬼拾起丹药,手舞足蹈的化阴风去了,单说这位路公子,其魂魄被鲤伴当收走之后,便是眼前全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过他本来也就神智不清,自然不会提出什么意见,被鲤伴当变回原身,拘在折扇中带到了小镜湖水面以下数百丈的深处。

要问这书生是谁,为何遭了此等横祸?原来自鸿蒙开辟、天地始定起,世间便自有无数王朝兴替、霸主更迭,也不知掀起了几多波澜,厮杀了几多岁月。

到如今,中土有个大梁朝治世,帝王秉政勤勉,文武大臣用心辅佐,人世间倒也算的海清何晏、国泰民安。

大梁朝定鼎天下、疆域广袤,共分两京十八州七十六郡,其中有个南阳郡万昌府太平县,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去处,县中有一户人家路氏,乃书香传世,积善的人家,其祖上数代都是读书的种子,为官为宦,颇积攒了些家私。

只奈何路氏子嗣不旺,历代总是一子单传,故此虽然家底甚厚,但在官宦人家不少的太平县,也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户。

到了如今这一代路氏依旧单传,有一子名曰路宁,父母早亡,全赖舅父看顾,自幼读书在家,如今年方十四,已然考了个秀才的功名。

有一日路府外有书信投到,路宁打开一瞧,却是一位少年时的同窗好友楚玉书邀自己往邻县楚家一行,一来是因为两人自楚玉书阖家搬至邻县之后许久未见,心中挂念好友,二来是因为楚玉书也中了秀才,故此特意邀请路宁前去庆贺。

那路宁正因为舅父近日欲为他娶亲之事烦恼,见了这书信不禁大喜,心中暗道:“自古便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言,我自幼在家读书,却连县城都不曾出去过几回,如今好友相约,正合离家游历一番才是,也好借机散散心……”

“只是若被舅父知晓此事,就算不加以阻拦,也必定派得力的人跟着,严加管束,到时反倒气闷,倒不如我带几个忠心的家人,瞒着人偷偷前往,等出了本县再派人通禀舅父,岂不是好?”

想到此处,路宁也不耽搁,喊来家中两个老仆路忠路孝收拾行装,打点包裹,带足了银两,留下一封书信命家中奴仆三日后交给舅父石青,雇了辆马车,一主二仆一路径直出了太平县,却不走直通邻县的官道,而是往清河飞燕渡而去。

原来太平县与邻县万年县之间,本有一条官道,从此处过去两百余里便到了万年县境内,只是一路上都是黄土老树,没甚看头。

恰好路宁遍览舆书,知道有一条清河曲曲折折流经这两县之间,此时正值三四月间,两岸风光景致不俗,与其在官道上吃土,倒不如坐船逆流而上,也一样能去到万年县,岂不是好?

两个忠仆本来听小少爷说不打算走官道,还待要阻拦,只是听路宁说了要坐船,知道清河虽然是条极大的河川,但河如其名,且清且缓,河上商旅行人如织,比起官道来虽然绕远了一些,但乘船却比坐马车舒服得多,故此也都不好多言劝阻,只得答应下来。

只是这一主二仆却不想到,这一番易道改辙,居然正撞着清河上发生一桩异事,自此引出一段玄妙曲折的传说来。

话说这路宁到了渡口,命家仆在码头上访查一番,找那老实忠厚,口碑在外的老船家定下了一条船,又购置了些出门在外的行李用具,这才叫船家扬帆起航,顺着清河逆流而上,往万年县航去。

自此数日之内,路宁每日在船上观景钓鱼、读书写字、饮酒放歌,颇得其乐,也不惹事,也不生非,更没有挑挑拣拣的毛病,让那见多了富家子弟跋扈不堪的船家一阵好夸。

这一日船行至了一处河湾,船家见天色已晚,便自将船停住。

这却是路宁的吩咐,原本两县之间走船,若赶得紧只消两三日的功夫便可抵达,但他本就为了散心而来,故此却将这时日宽限了十倍,说是逢景致便停,遇风雨也停,日上三竿方走,天未见晚即止,让船家找个适合地方停船,也不要靠岸,就在河心停住休息一晚,免得生事。

要知道此行船资乃是按日结算,每多耗一天,便多一天的花销,船家自是乐得如此,路宁也落个安生,又能趁夜读书,有时兴起,还让船家拿些黄酒到船头就着河景月色小酌一番,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今日又逢船停河心,路宁便在舱中读一本前人的逸事笔记,直瞧得如痴如醉,直至二更时分方才放下书卷,舒展了下筋骨,只觉得腹中雷鸣阵阵,到船尾寻些菜肴,又取了一瓶酒,在船头小桌上摆好,要祭一祭自家的五脏庙。

路忠路孝正要上来服侍,却被路宁笑着止住,让他们二人自去休息,只自家一人坐在船头之上且斟且饮,将先前所读古人之书自腹中翻出下酒,十分的逍遥。

有道是寡酒难饮,一个人喝酒最是易醉,路宁今夜酒着实喝得多了些,他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便是那酒甚淡,哪里经得住一杯又一杯不住口的饮起?结果不到三更便自醉得不省人事,伏在小桌之上,片刻鼾声便起,沉沉睡去。

却不想这位路公子刚刚醉倒不久,尖酸刻薄两个小鬼便到了,用拘魂锁取了少年的性命去。

噫,这场祸当真是从天而降,路宁年纪幼小,又是头次出门,一路上本已十分的小心谨慎,却可惜只防备了人,没防备妖魔鬼怪之属,结果被这两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糊涂鬼儿索了魂魄,顿时一命呜呼,尸身还伏在船头,魂魄已经送到了妖孽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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