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浔之命无风拿来了番邦进贡的青玉柄放大镜。镜片下,素绢纤维间嵌着细碎金蕊,珂珂腕上银铃压出的凹痕恰似山间小亭。
萧浔之嘴角微抽,那戒尺终究没有落下。
三日后,那幅染着泥手印的《花经》残卷被裱在梨木屏风上。萧浔之在朱砂梅枝旁题注:“辛丑暮春萧麟偶得”,孩童的银锁拓印成了落款。
夏婉玥眉眼弯弯地抱着吮手指的珂珂轻笑:“夫君这修复古籍的法子,倒比前朝花师更奇绝。”
萧浔之无奈摇头:“谁让为夫有个顽皮的儿子。”
自那日起,牡丹园角落多了方青石小案。案上彩釉罐里总盛着新鲜花泥,三支特制短笔悬在架上,笔杆刻着“小墨魁”字样,是萧浔之专门给萧麟准备的。嘴上说着“莫要惯他”的王爷,却会在暴雨突至时,命人将萧麟的涂鸦素绢及时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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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珂终于到了不用成天粘着爹娘的年纪。在一个夏日里,萧浔之带着夏婉玥出了门。
晨雾未散时,乌篷船已泊在了芦苇荡边。萧浔之俯身理着箩筐里的麻绳,青竹篙上的露水沾湿了袖口忍冬纹。他听着舱内窸窸窣窣的动静,忽觉船身一沉,夏婉玥抱着两顶新编的苇笠钻出来,发间还别着半支木槿花。
“采红菱又不是赶集,你带这许多箩筐作甚?”
夏婉玥踮脚往船头挂铜铃,鹅黄裙裾扫过浸水的麻绳,惊得刚停落的翠鸟又扑棱棱飞远。
萧浔之接过她怀里的苇笠扣在舱顶,指尖拂过她鬓边摇摇欲坠的木槿:“那还不是因为去年某人,在菱塘哭湿三条帕子,说是红菱都沉在水底瞧不见,一个都没采着。今年定要采个盆满钵满,一血前耻?”
“哼哼,”夏婉玥婉宁从袖中摸出个铜皮小筒,献宝似的在萧浔之面前晃了晃,“我可是做足了准备!这是让白苏从货郎那儿买来的潜望镜,说是能瞧清水下三尺…….”
话音未落,船头铜铃忽地叮咚乱响,原是早起的水鸭掠过湖面,翅尖扫碎了半池晨雾,夏婉玥惊得直接钻进了萧浔之的怀里,惹得萧浔之轻笑出声。
“笑什么笑?”
夏婉玥红着脸从萧浔之怀里出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还不赶紧开船?”
“遵命!”
萧浔之笑着走到船头,撑着竹篙插入水中。今日他们谁也没带,只享受这专属于夫妻二人的闺阁之趣。
竹篙点开涟漪时,雾霭里浮出星星点点的菱叶。夏婉玥半个身子探出船舷,铜皮镜刚浸入水中,忽见镜面映出青湛湛的天光。她怔怔抬头,才发觉萧浔之撑着篙逆光而立,广袖鼓着风,把雾霭剪成缕缕金纱。
“西南角有片暗紫菱叶。”
萧浔之忽然开口,竹篙在丈余外轻点。夏婉玥闻言,忙转镜望去,果然见墨绿水草间蜷着团红云似的菱角。船身刚调转方向,她便迫不及待地卷起袖管去够了,腕上玉镯磕在船帮叮当作响。
萧浔之见状,忙弃篙半跪了下来,左手攥住夏婉玥的后腰带:“当心栽成落汤……”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夏婉玥便“哎呀”地惊叫了一声,萧浔之心头猛地一跳,却见夏婉玥举着截断裂的菱茎调皮地冲他一笑:“你瞧这断茬,定是昨夜被螃蟹夹过了。”
萧浔之刚想回话,水波忽地剧烈晃荡,船尾直直撞上了暗桩。
夏婉玥身子一歪,发间木槿花坠入水中。她下意识地慌忙伸手去捞,半个肩头都浸在冰凉刺骨的湖水里。萧浔之连忙拦腰把人拽回了怀里,菱花镜从夏婉玥膝头滚落,镜面正映着纠缠的菱茎,恍若水中结发的模样。
“再乱动,便将你拴在桅杆上!”
萧浔之咬着牙威胁着夏婉玥,手上却是扯过干燥的外袍将她裹住,一点儿凶狠的气势都没有。夏婉玥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萧浔之为夏婉玥穿外袍,却摸到了她袖袋里鼓鼓囊囊的物件,好奇地掏了出来,竟是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头还裹着三块桂花糖。
夏婉玥湿漉漉的眸子忽闪着:“我都忘了!”她指尖拈起糖块便往萧浔之唇边送,糖霜簌簌落在青衫前襟。萧浔之不喜甜食,想要偏头躲过,却见夏婉玥突然变了脸色:“快看!那簇菱叶在动!”
“什……”
萧浔之下意识地张嘴,忽觉唇上倏地一甜,是夏婉玥将糖丢进了他的嘴里。萧浔之反应过来,待要去捉那使坏的人,夏婉玥早已泥鳅似的滑到船尾,举着刚采的红菱笑得花枝乱颤。菱角尖还凝着晨露,在她掌心滚来滚去,像捧着一把红珊瑚珠子。
萧浔之无奈又纵容地笑了笑,这桂花糖似乎也没想象中的那般难吃……
阳光渐炽时,船头箩筐已堆满红菱。夏婉玥伏在舱板上挑拣,忽将颗双角菱举到眼前:“像不像你皱眉的模样?”
萧浔之正挽袖剥菱,乳白果肉坠入青瓷碗,溅起半盏清甜,他笑了一下,没回夏婉玥的话,反倒转了话锋:“昨儿是谁说,‘采够十筐就管我叫师父’的?”
话音未落,天际便滚过闷雷。湖面陡然掀起细密涟漪,船头铜铃急雨般乱响。夏婉玥去抓苇笠,筐中红菱却随船身倾斜滚落大半。萧浔之展臂将她拢在身下,蓑衣刚罩住两人头顶,豆大的雨点已砸在菱叶上,激起满湖烟青色的雾。
“记得一年前在御湖遇雨,你硬要驾舟摘残荷。”萧浔之的声音混着雨声,震得夏婉玥耳廓发麻,“如今倒学会往人怀里钻了。”
夏婉玥隔着雨帘去戳萧浔之的心口:“那年你披着蛟纹氅衣训人,可比现在凶!”
惊雷炸响的刹那,萧浔之温热的唇掠过夏婉玥耳垂:“现在,也凶。”
雨幕中的菱塘浮起朦胧光晕,恍若天地间只剩这方摇荡的乌篷。夏婉玥蜷在萧浔之怀里,看雨珠从蓑衣缝隙漏进来,在青瓷碗里漾出细小漩涡,水面却映着两人交叠的倒影……
归舟靠岸时,大雨已停。船头铜铃又响。三筐红菱堆在芦苇荡旁,最顶上搁着颗并蒂双生菱,缠着夏婉玥断落的青丝。
萧浔之弯腰系缆绳,忽觉后背一沉,夏婉玥淘气地趴在他肩上,湿发间混着菱叶清香:“明日还来吗?”
暮色中传来萧浔之的轻笑声:“来,教为夫的‘小徒弟’如何采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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