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召公入此,正是为你解事!”
圣人示意张说免礼起身,然后才又继续笑语说道:“昨夜霍公亦难自安,入宫略陈内情,原来是户下小子因色结怨。公孙张岱姿才勾人,竟使霍公家奴仰慕相思、淫奔相投。霍公子拙劣失众、驭下无术,羞恼所催、登门寻衅。
朕初闻此,也不免哑然无言。张岱小子才趣卓然可赏,竟然受此浊事纠缠,也难免羞于启齿自白。区区一桩小事,竟然扰及诸方,当真可笑可恼!”
张说闻听圣人所言,神色又是微微一变。显然这只是王毛仲的一面之辞,但圣人竟就这么当作事实告知自己,简直就是不加掩饰的偏袒王毛仲父子了!
圣人固然需要王毛仲执掌北衙、对其多有崇信,但眼下这种完全的偏袒还是让人心生怀疑,他是在急于掩盖什么?甚至都不肯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便就要这么摁着自己接受这样一个所谓的事实!
他昨日回家后也设想过接下来可能会面对的各种各样的情况,但却仍然没想到圣人的态度竟如此的偏颇,似乎完全不容许旁人借此去攻击王毛仲。
这种态度甚至都超过了君王正常宠信臣子的程度,就说现在王毛仲已经控制住整个后宫,拿圣人妻儿、甚至圣人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威胁圣人偏袒他,张说都有点信。
他上一次这么愕然、感受到巨大落差的时候,还是先天政变结束、圣人终于大权独揽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将他们这些功臣统统贬逐出朝堂那时。
他心内固然有诸多的不满和不甘,但也清楚当面跟圣人争辩讲道理乃是下计。圣人也不是在跟他解释什么,只是彰显自己在此事当中的一个态度。
如果自己这里因持不同意见而与圣人相悖,那接下来情况将更加不好挽回。
于是在略作思忖后,他便故作羞惭的顿首作拜道:“臣惭愧,往年身处朝堂,唯将此少徒养于洛下乡里,未曾细致管教。去年此徒逢事扬名,饱受时流赞扬,臣亦欣欣自得传承有继。
然此徒自恃机敏,事多不告亲长,若非圣人垂告,臣竟不知尚有此节内情。如此看来,此徒当真顽劣!霍公之子责之应当,臣亦惭于问究。”
圣人听到张说恨恨所言,一时间也不免面露讪讪,须知他也是去年赞扬此徒的时流之一。
这会儿他想要大事化小,不要让事情继续发酵吵闹,以免更多的人和事被搅闹起来,所以选择了相信王毛仲那明显有问题的说辞,这会儿也不免有些过意不去。
“燕公倒也不必羞惭失落,儿郎仍少,还有管教的余地。更何况,此事因由也不在张岱。他得人羡赏不是罪过,朕日前都屡有称之,知慕少艾、容留奴婢,也不失仁心。”
圣人又开口说道,略作找补安抚:“霍公之子行事确有几分骄狂,他若宽厚有量,家奴又岂会弃之别投?以此怨责别人,也是有欠自知。”
“既知有所错爱,便不能隐匿纵容。臣知此事后,羞惭不已,不敢再作申诉,唯有一事乞于吾主。请将此徒引于陛前,圣人再赐以处事良言,因言为律,日后若再有行差踏错,臣必凭此严加杖责!”
既然圣人要为他解事,那张说便顺势请求圣人再当面赐言、帮他管教一下孙子。
作此请求也是出于对张岱的信任,他自己是不能当面质疑圣人所言,但张岱作为一个孟浪小子,顾忌不必像自己这么深重,即便有所失言,也能找补回来。
圣人闻言后略作沉吟,旋即便又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燕公便也于此稍候片刻吧。将霍公并其子一并引入,朕今日专为你两家解事,化解旧怨,和气相处!”
他想大事化小并不是对王毛仲父子偏爱过甚,主要是不希望因为此事再牵连出太子官佐配置的问题。
太子固然有自己的一套僚属班子,但是皇帝一直都在刻意淡化此事。他所选任的东宫官佐,基本上都是选的与自己关系非同寻常之人。
诸如武惠妃的两个兄长武忠和武信,早年间便担任太子家令与太子仆,他们因丧母服丧而去职,才又将其官职选授王毛仲的儿子们。同时还有张说之子张垍官居太子洗马,内官担任太子六率将领等等。
这些人事任命尽责与否还在其次,关键还是要让太子不能形成自己的一套人事幕僚班底。为了避免这些人和太子产生太过密切的关系,皇帝干脆还让他们任官而不居署治事,甚至限制参拜太子的次数等等。
杜暹昨晚抨击王守贞等不配担任东宫官,这无疑就触及到了不能深讲的禁忌话题,所以才让圣人有了这么讳莫如深的态度。
他恐张说在南省把事情搞大,所以一大早便将其人召来大内。这会儿又要主动化解两家的仇怨,其实也是因为担心王毛仲再继续不依不饶,让这事情没完没了。
王毛仲昨晚面圣之后,也被圣人那态度搞得坐立不安,一大早便待在北门,哪里都不敢去,得到圣人的召见后便又匆匆赶来,当见到已经坐在殿中的张说时,他也不由得面露狐疑。
双方各存心事,彼此也都没有进行什么深入交流,寒暄几句后便各自归席坐定下来。
就这么时间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内官才入坊将张岱和王守贞都给引到大内来。
待到登殿拜见圣人之后,张说才突然瞪眼指着张岱怒声道:“你这孽徒,谁给的你胆量勾引、藏匿霍公家奴!今霍公已经将事禀奏于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之处?还不快速速向霍公作拜请罪!”
王氏父子心内也都略存忐忑,可当听到张说这厉言呵斥后,各自心内顿时一定,看来张说还是敬畏圣人对他们一家的恩宠,选择认下这一罪过了。
张岱来时也在思忖,明明昨天都已经确定好一级一级往上闹的行事节奏,怎么今天又被召入皇帝面前来。此时听到他爷爷的呵斥,心内也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被王氏父子恶人先告状了。
当着圣人和王氏父子的面,张说也不方便传递太多讯息,这就让张岱搞不清楚王毛仲已经把事情扭曲到何种程度。但见他爷爷都认下此事不敢争辩,可想也是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于是他也不急着发声反驳,转身作拜于王毛仲的席前,两眼垂泪却不说话。
王毛仲心内自是深恨此子坏了自己的好事,见其这副模样,便忍不住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狂徒日前自逞邪才艳姿,诱我家奴淫奔相随,若是主动归还、而非私匿户中,何至今日身受所扰、还连累你祖父张燕公体面丧尽!”
张岱听到这话,心中暗有了然,他擦擦眼角泪水,转又说道:“霍公误会了,我哭霍公也。霍公半生精明,无奈有子如此,若不早觉,家破身死不远矣!”
“竖子狂言!”
王毛仲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狂妄到当面诅咒自己,当即便拍案而起,瞪眼喝骂道。
在这殿堂之中,张岱自然不怕王毛仲会对自己做什么,他又转身向圣人作拜并说道:“若非得圣人召见,臣实不知世间竟然有人胆大若斯、颠倒黑白、蒙蔽君父!
小臣不才,亦知廉耻,携奴淫奔之事断不敢为。实情是王守贞于坊邸宴请臣,席中臣告以治事之计,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教其多储防疫兽药以备疫情,王氏因喜,赠奴酬我。凡此若有一字是假,臣愿身受极刑!”
圣人听到这话,脸色也顿时变得铁青,旋即便指着王守贞沉声道:“王守贞,张岱所言是真是假?”
“这、这,启禀圣人,教计是真,但、但赠奴一事却无。臣那日宿醉未醒,张六他、他已经引奴而走,臣并未应他!”
王守贞这会儿额头也是冷汗直沁,忙不迭叩首说道。
彼此间只是私下的叙话,又没有什么签字画押的证据,只不过关于囤积兽药一事还有相吻合的行为,王守贞也不敢否认,但却一口咬定没有赠送奴婢给张岱。
“那他所教此计,你可曾受其惠利?”
圣人又开口说道。
王守贞听到这话后却不敢贸然作答,只是眼神飘向其父作问询状,王毛仲见状后则连忙起身道:“新春天寒,纵然有疫滋生也难蔓延。灾后有疫也是人多知之的常情,并非什么绝顶妙计。
备药防疫、助人助己,又怎么敢恃之以牟利?张岱若以此为恩,凭以邀宠,实在是心迹阴暗、人所不齿!且不说臣子并未因此赠酬,即便是有,臣也要厉言追回,不可助此凭灾疫而牟利之想!”
“霍公谬矣!人皆趋利,人皆救疫。但使所得有数,莫能咎之。公之所受恩禄,天下难及,以此而非人薄人,久则恐天下无人救疫,霍公欲凭一己而救天下?”
张岱闻听此言后,当即便挑眉向王毛仲问道。
王毛仲多年受到圣人宠信,自然也不是什么愚笨之人,闻言后当即便说道:“某司职北门,但使宿卫周全、宸居安详,余事概是份外,张氏子凭何咎我?今日只说诱我逃奴事,莫言其余!你若仍要狡辩,且将逃奴引来,当殿审问!”
“张岱,你还有何言?”
圣人这会儿也有些不耐烦,他本意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张岱老老实实跟王毛仲低头认错、哪怕面子上敷衍一下,他都就此将事情打住,不再任由发展下去,可偏偏这小子全无眼色,仍然要继续纠缠下去。
“若别无所进,还不速向霍公谢罪!真道圣躬闲处,听你于此巧言令色、搬弄是非!”
张说也在一旁说道,如果别无所言有力回击王氏父子的胡搅蛮缠,在圣人有意息事宁人的情况下,还是暂且低头才是最优解。继续纠缠下去,只会更加的有悖圣意。
张岱这会儿心思也在快速转动着,他自知今天的重点压根就不是什么逃奴不逃奴,而是要争取皇帝的态度,只有能将皇帝争取过来,才能打击到王氏父子。
皇帝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直接跨过司法程序干涉此事。可现在事情的重点难道不是该要如何认定王守贞的罪责?怎么闲到来掰扯自己究竟有没有私纳逃奴!
“此两奴确是王守贞相赠,只恨臣轻率受纳,无所凭证,今竟遭其诬枉!昨日臣自金吾卫将王守贞引赴河南府途中,其人因恐臣将对其不利,是故自陈缘由。
有北门官旧于长安暗助王守贞施行非法,此事霍公犹且不知。而今此官以此胁迫,王守贞欲赠女贿之、以稳人情,因恐事为霍公所觉,便来臣处索取前赠。其悖情负义若斯,臣亦耻为其隐!”
既然这爷俩摆明了要信口雌黄耍无赖,张岱也不怕他们,瞎话张口就来,而且直指王守贞瞒着其父在北门结党营私、暗行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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