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8 十恶不赦,八议不赎

河南府衙堂里冷风凉飕飕的,人们的眼神似乎也很冰冷,总之张岱在这里感受不到什么温暖。

他见河南尹孟温礼坐在衙堂上方,捧着卷宗皱眉阅读了半个多小时,始终一言不发,于是便开口道:“孟大尹于卷宗若有疑惑,敬请垂问,小民无不尽言!”

“衙堂之上,不得喧哗!”

孟温礼作为宇文融曾经的上司与荐主,年龄也已经不小,须发灰白,神态老迈,被张岱这一问,捧在手里的卷宗便抖落下来,旋即他便不悦低喝道。

王守贞原本担心张岱或会将他带向人迹罕至的地界进行私刑惩治,路上还忍不住忐忑哀求,如今又来到有规矩的官府中,心内才略有安定,但也还未敢放肆。

此时他见河南尹对张岱的态度也并不友好,心思便又活络起来,当即便也开口道:“此卷宗乃是金吾卫衙堂强权逼我,与事实多有不符。孟大尹若想知真相,仍需细致垂问。张六窃我家奴事迹确凿,大尹若是不信,可以传召我家奴前来作证……”

“你也住嘴!”

孟温礼心情正烦躁不安,对王守贞同样不假辞色。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将这两个无事生非、搅闹旁人不得安宁的家伙全都施以重惩,但这显然是不行的。

从卷宗上看,两人各自都自称是苦主,只不过张岱控诉王守贞的罪责要严重得多。金吾卫的卷宗虽然有些简略,但也将事情经过大概描述了一番,是非曲直有所定论。

河南府这里如果再想做详细审判的话,那就需要在细节上进行更多的取证。可孟温礼自知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一旦插手进去,恐怕不好抽身出来,去年的前车之鉴仍然不远,他也说不清贸然接手会是什么结果。

略作沉吟后,他突然指着张岱沉声道:“王太子仆乃是四品命官,纵有违规行迹,自有专司纠劾,岂容尔小民私自拘禁牵引!”

虽然从卷宗上看来,王守贞的性质要更加恶劣。但是从过往的教训来看,还是张岱这小子的破坏力更惊人。所以孟温礼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先抛开事实不谈,看看能不能在程序上把这个烫手山芋给推出去。

王守贞可不是什么白身纨绔,其所担任的太子仆乃是从四品的高官,理论上来说纵使犯法,也不应系于州县问断。如今张岱竟以一介白身将王守贞执送官府,这无疑也是违法的。

王守贞闻言后也连连点头,并又大声道:“此徒不独将我拘押至此,途中更指使奴仆多加虐待,恳请孟大尹主持公道!”

张岱一听孟温礼这么说,便知其人根本就没有细致阅览卷宗,看样子一直都在想办法推脱此事。可是且不说他自己满腹的坏水,就连他爷爷都出手了,又怎么可能任由孟温礼这么轻易的推拖出去。

“孟大尹所言确是常理,然则如今王某所犯之罪却非寻常。在下家中失物,中有御赐袍服一领、玉带一条,并受火势波及之西邻乃惠文太子山池院,此诸皆涉大不敬之重罪。所隶府县宜应严加纠察,再奏闻于上!”

日前宫中参宴受赐袍服玉带,张岱一次也没穿,出宫后就收在了惠训坊别业中,到底有没有失窃,其实他也不知道,毕竟他下楼之后便被强逼离家,无暇计点。

但是岐王山池园的确是被其家中火势蔓延而焚烧一角,这一点在金吾卫中时便又街徒奏报证实。

孟温礼闻听此言后脸色顿时一沉,当即便又捧着卷宗细览一番,旋即便抬手召来一名属官,着其率领衙役们速往惠训坊去查看一番。

岐王在世时虽然地位也尊崇有加,但还只是一个亲王,毁其宅园固然有罪,但还算不上大不敬之罪。但其去世后追封惠文太子,便等于是过世的嗣主,若是再有什么不敬之举,那后果就严重得多。

“十恶不赦,八议不赎,虽贱民执之,有功无罪!”

十恶之罪乃是律令当中最为严重的罪过,哪怕地位再怎么崇高之人只要有犯此类,所有超然待遇都自动取消,就算是其家奴捉拿举报,一旦查实也是一项功劳,而非欺主的罪过。

“他冤枉我、他冤枉我!”

王守贞虽然官达四品,但基本上也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说他是个法盲也不为过,之前在金吾卫衙堂上还不太清楚这些指控的具体意义如何,反正在他看来,就算再怎么严重的指控,到最后他老子总能把他捞出来。

可是当听到自己所为已经涉及到十恶不赦的大罪时,他顿时慌了神,忙不迭大声争辩起来。

孟温礼眼见事情甩脱不出去,心情更加烦乱,又拍案沉声道:“是真是伪,此间自有明断。只是案事相关仍需细察证据,需另择日再审断案事。事了之前,你两位俱不得离署,暂需收监衙中。你们各有什么需求,可诉于衙役,也可传信家人递送物品。”

既然事情推脱不得,他便打算先拖延下来,一方面是将内情详细了解一番、掌握更加完整的证据链,另一方面则是寄望于事情发生什么新的变故,诸如他们各自背后的大人发力,把纷争挑去更上层的执法机构处置,那自然就不需要他们河南府夹在当中难作。

“我有、我有!请孟大尹安排衙役传告我家人,我今身在河南府中。张岱将我私劫出金吾卫衙署,我家人今或还不知我在何处,快、快!”

王守贞闻言后又连忙说道,他跋扈耍横、仗势欺人是一把好手,可是现在听到自己都要被扣上十恶不赦的罪名后,心里便慌张的没了主意,只希望他老子赶紧再派人把他捞走。

张岱也在一旁说道:“孟大尹欲将事情妥善处置,诚然是好,但有一事亦需提醒大尹。方才有数百北门兵冲入清化坊、于金吾卫官署门外哗闹,因恐事态别生枝节,某等才匆匆至此。为免府廨亦受此扰,孟大尹还需有所防备啊!”

孟温礼闻言后脸色又是一黑,恶狠狠的瞪了张岱一眼:既然金吾卫已经遭受滋扰,你却又急匆匆把人送来河南府,不就是为的别生枝节吗!

他心中虽然厌恶极了这个专爱给他们河南府找麻烦的小子,但也不敢因为疏于防备而被北衙将人在府廨中劫走。真要发生这种事情,那他这官职也做到头了。

“将此两方分别拘于别馆,各派衙役周全守护,绝不许与外有所接触!”

他连忙吩咐一声,也不敢把两人留在府廨中,而是暂时关押在下属别馆里,这样即便人被劫走,起码没有在府廨劫人那么难听。

做出这些交代之后,他也不敢闲坐署中,准备前往皇城去通知并察望一下事态风向,临行前还叮嘱下属们待命衙堂,在他返回之前不需私自离开。

接着孟温礼便离开府廨,他年事渐高、不耐颠簸,日常出入府廨所骑乘都是性情温顺的母马,但是今天为了快速前往皇城,还特意交代属员牵来一匹雄骥,翻身上马然后便疾行而出。

这雄骥快是快,但一路奔行下来,当来到皇城左掖门时,孟温礼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几乎被颠移位了,下马时甚至都踉踉跄跄有些站不稳当。

但他也来不及休息调整,在侍从的搀扶下直往皇城内疾行而去,一路赶到了皇城中的门下外省去。好在宰相源乾曜今日正在外省当直,并不需要再转赴别处寻找。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源乾曜都已经处理妥当案头积事准备回家了,当见到孟温礼在这数九寒天里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走来,心内也是一惊。

他忙不迭起身将孟温礼请入堂中来,同时沉声问道:“何事竟令孟大尹如此惊慌来访?”

“相公还记得张燕公门下孙张岱?”

孟温礼这会儿气都有点喘不匀,也难一口气说太多话,先以短句发问,同时又连连喘息。

源乾曜听到这名字后眸光便是一凛,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连忙问道:“莫非此子又生事端?”

孟温礼连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不错,此子方才入府廨讼告、讼告霍公王毛仲子……”

他断断续续的将事情讲述一番,而源乾曜也越听眉头便皱的越深,旋即便沉声道:“此必张说用计,欲逼我等见恶霍公,大尹不应轻率纳之啊!”

听到源乾曜言中指责之意,孟温礼又气得有些接不上气,他怎么知道这小子那么能折腾!况且河南府开门临民、受纳诉讼,那是他能选择的吗?

“而今两人都在别馆拘押,张氏子有云北门兵前已有扰金吾卫,我恐霍公又复遣员往河南府廨滋扰,相公能否出具文书、着彍骑入访?”

他也来不及仔细分讲,又连忙向源乾曜请求道。

源乾曜闻言后稍作沉吟,旋即便连连摇头道:“若真如此,事成何态!难道还要彍骑、万骑对阵城中?不妥不妥,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事若不应,恐怕不止河南府,御史台亦将不安。这样,孟大尹你且向刑部去,先向刑部告事留簿,使诸司俱涉,这样来日追究也不会专诘河南府。”

孟温礼这里屁股都还没坐热,便又被源乾曜打发往刑部去,他这里刚刚离开门下省,又想起一事须得请示源乾曜,折返回来后便见源乾曜匆匆离署,便发问道:“相公欲何往?”

源乾曜听到这问话,身形顿时都佝偻起来,一脸惨笑道:“节时前后已有不妥,今日骤寒,体中更觉不安,须得告假归家休息几日。大尹且去,寒日奔走也要谨防风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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