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说提起来宇文融就恨得牙痒痒,但张岱对其倒是没有太大的怨念,并不排斥与之接触。而且他现在做的事和宇文融所承担的任务也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救济灾民、控制灾情。
听到李憕这么说,张岱便也点点头,顿了一顿后便又说道:“今我钱帛仍有余裕,物资搜买却仍进度不快。畿内诸方库藏若有残余可用之物,我这里也可比时价收购!”
洛阳这里虽然商贸发达,但是用于救灾的往往是基础的必需品,商品属性反而不强,所以在市场上不好收购。
诸如织坊所需要的纺车、织机之类,你要说一二十架,随便可以搞出来,但要成千上万架,仓促间哪有这么多?
唐代租庸调赋税体系是收取实物,再加上各州土贡也是任土所出,因此官方的仓库当中便储存着种类繁多库余回残。这些仓物分散在政府各司的仓库当中,零零散散不好统计,有的多年积存、最终沦为废料。
哪怕是眼下救灾急需物资,官方也要在专门的仓邸当中调输物资,一则提高效率、二则便于监管、三则节省行政成本。至于其他不涉及的政府部门,也不会对他们进行征调使派。
张岱这里有钱花不出,便打上了那些诸司库余的主意。李憕除了使职之外,还供职户部,属于在敌方阵营里插的眼,每年度支造账,少不了和诸司打交道,这事找他自然最合适。
李憕在张岱展示了实力之后,不再将他当作是胡闹,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说道:“这是小事,日前宇文中丞还着朝中诸司各造库籍抄送户部,以便统合变造回残。
待我归后抄写一份副簿给你送来,可以持此往访诸司。他们库余久积无用,你若持币往买,他们求之不得!”
张岱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感叹宇文融不愧是财政型官员,能把朝廷仓储财政系统盘查的这么细致,做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
可惜他那些继任者们就走歪了路,心思不再用在政府财政管理,而是想方设法掏百姓的钱袋子。唯一一个李林甫所执行的《长行旨》,固然在度支行政层面用功颇省,但副作用和代价却是巨大的。
《长行旨》是指“租庸、丁防、和籴、杂支、春彩、税草”等每年需要度支造账的内容,其中相对稳定的条目固定下来,随事沿革,务使允便,从而达到人知定准、政必有常。
史载原本每年度支造账用纸五十余万张,《长行旨》颁行后,每州不过一两纸。看起来那是卓有成效,所以常常为人所称颂。
可问题是,开元后期到天宝年间,那是一个什么时代?
社会发展开始停滞,各种矛盾迅速积累,人员的流动、土地的兼并愈演愈烈,政治生态较之开元中前期已经大为不同,边疆形势瞬息万变,军事上的投入更是逐年激增。
就拿安禄山所在的范阳而言,进入天宝年间后,每年各种各样的变化,在财政上所反应出来的变量,是每年一两纸能说明白的?
安禄山那几千名假子曳落河,他们的甲马器杖、军资费用,不知道当时是费了几张纸。
每年需要五十万张纸才能造成的政府财政预算报告,一道《长行旨》就能给搞到这么简约,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本来可以从财政预算上反映出来的各种社会变革,被一道《长行旨》统统截留在了地方!
地方郡县你们的政务只要在长行旨符涵盖的范围内,便不需要奏闻于上,依此定式加以执行管理就是了。
上下行政沟通和传达的内容锐减,诸盘剥之臣的活动却异常活跃。
《长行旨》等于什么?等于一剂麻醉针打下去,大唐这头肥猪可以任由宰割、不知反抗了。
所以到了天宝年间就可以看到,唐玄宗包括朝廷中枢公卿,他们对天下的变化感知迟钝的可怕。
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今的大唐已经是一个怎样的大唐,还沉浸在“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美梦中,结果就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唐代地方与中央权力结构的失衡,固然不能将之完全归咎为一道《长行旨》,但《长行旨》的出现,让政府的财政度支丧失掉了原本的客观、具体与全面。
再加上诸镇节度使往往身兼数职,各种权力掌握在手,使得这些地方沦为一个个的黑洞!
李林甫所接手的大唐,可绝不是什么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皇朝末日,担任宰相长达十九年的时间,足够宇文融投胎转世又长成一个好汉。
结果最后国家沦落成这样子,还有人觉得李林甫是在苦心孤诣的装裱糊缝,这不有病?这货唯一强于唐玄宗的一点,那就是该死的时候他死了。
至于如今这个世道,他该死的时候不死,张岱也得找机会弄死他。如果能够好事成双,那可就太好了!
当然这都是长远的打算,眼下他还得尽量筹措足够的物资向河南灾区输送。
一旁的郑岩听到张岱有这种需求,于是便也开口说道:“刑部诸仓也多有赃物久存,宗之你有何需求,可以造成一册,我来帮你盘查一下。”
张岱闻言更喜,果然朝中有人好做事。生在官宦之家,所能动用的社会资源也是非常丰富的。当然张岱也不是在给自己谋私,还是希望这一份便利能够更加有效的推动救灾事宜的步伐。
天色渐晚,李憕在将张岱所计划和筹备的事务查看一番后便先告辞离开,而郑岩则还跟张岱一起往康俗坊张家大宅而去。
“姑父是我亲长,若有事嘱,如果能做到,我当然不会推辞!”
张岱瞧他犹犹豫豫的,便又微笑说道。张家的这些亲友,除了张均夫妻外,他跟谁都乐意好好处。
“既然宗之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再犹豫了。虽是亲长,往日却有欠照拂。如今儿郎有力,便有事来求,着实惭愧。但此事除了六郎之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人选。”
郑岩闻言后便开口说道:“来自长安的王元宝,宗之想必应识。他今为诸权贵家操持飞钱事,据说此事还是得自宗之你的妙谋。”
如今飞钱在两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话题,只不过除了涉事几家外,其他人倒不知张岱在其中的地位如何。他替惠妃代持股份,除了他爷爷外,其他家人也都少知。
“我与王二确有几分交情,姑父有事付他?”
张岱又笑语道。
“是这样的,日前家人欲在南市置业,因见王氏柜坊经营惨淡,所以有所规划。囤物用人,各类花销,算起来也用了几万贯……”
郑岩讲起这事来,神情又变得有些尴尬。
你说的家人,不会是你吧?
张岱瞧他这模样,心里便暗自吐槽一声,听到这里时便也有所了然。
日前南市商贾们眼见王元宝处境艰难,一个个都卯着劲儿想要落井下石,瓜分王元宝在南市的投资,但却没想到因为飞钱事又让王元宝起死回生。
这些南市商贾们的准备自然也都落空,一些更激进些的已经进行了许多前期的投资,这会儿自然也就要面临一个血本无归的情况。很显然,郑岩的家人、或者说他自己正面临这样一个窘境。
“我那家人囤货多浮华之物,当下时价行情本就大跌,若不入于闹市更难速销。所以我想请问宗之,能否告于王元宝一声,向他租使一个铺面用作短期的经营?”
郑岩本身的官职也是在封禅时骤攫,人脉底蕴并不算深厚,而今老泰山初返朝班,更加不可能搭理他这投资血亏的小事,在得知张岱与王元宝的关系后,这才硬着头皮求上来。
他见张岱目露沉吟,又连忙说道:“此非家事,更加不应扰于宗之。若事可成,我也叮嘱我家人租钱使够,绝不让宗之你为难。若不可,也不必勉强,但也深谢宗之你舍言相助。”
张岱也算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张家的地位与日俱增,就连长辈都要客客气气求助于他。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之余,也看到了未来代替他老子执掌家事的希望。
“姑父既然开口,休说成或不成。我耶宦游于外,祖父母已有牵挂,总不能任由姑母归省也无欢颜,更增恩长忧怀。”
他想了想之后,便对郑岩说道。
“倒不是我,是我……唉,总之,多谢宗之、多谢宗之!你诸表兄弟,若有你这么生性出众,父母该当多么欣慰啊!”
郑岩本还想给自己稍作挽尊,但最终也放弃了这一努力,望向张岱的眼神满是喜悦和感激,又连声说道:“归家后,我也要令户中几息从游宗之,即便不能学你二三才力,你若能念着他们恭顺,来日稍作提携也是儿郎一大机缘!”
他一路将张岱送回张家大宅,才又拒绝挽留匆匆离去,看样子是回家盘仓底子去了。
张岱这里刚刚走回家,迎面见到夫人郑氏身边亲信仆妇趋行迎上,向他躬身道:“六郎外游辛苦,主母舍内治餐,请六郎归后入食。”
“不去!”
他将手一摆便往集萃楼去,去郑氏那里吃晚饭?开玩笑,他还怕被下毒呢!
然而当他走回集萃楼时,却发现郑氏早已经做出了预判,正带着几名手提食盒的侍女仆从一脸笑容的等在楼外呢。
“六郎回来了!这里刚刚治好的酒食还正温热,刚刚送来,恰好可食。”
郑氏脸上的笑容虽然有些流于表面,但姿态却还做的够和蔼,甚至还主动迈步向前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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