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发并不晓得周之茂兄弟两个如何评价他,回到家中,他先把玲娘叫来。
玲娘挨了打,回家梳洗一番,用胭脂掩盖了伤处,却依然能看出淡淡的青紫。
见了陈吉发,她一言不发,跪了下来,双手托着一根藤条。
“哟,还学会负荆请罪了?”陈吉发笑道,“你不过是在我家寄住,何必如此?”
“给公子添麻烦总是奴的不是。公子是读书人,奴出身低贱,今天被街上人看见,总是要脏公子的名声。”
“你说的是问题吗?陈某人做事光明磊落,从不畏惧人言。不过,你今日的确是错了,错在不该瞒着我独自上街,错在与袁彪那恶人纠缠不清!不自爱!”
沈玲娘跪在地上,脑子里晕晕乎乎。
她去见袁彪,名不正言不顺,现下又寄身陈家,怎么好意思向他开口?那两人是袁彪父母,虽然骂的难听,但倒贴这件事,玲娘觉得也没说错,既然本来就是打算嫁给袁彪为妇,替他挨父母的责打,又如何好意思喊冤?更别说,将这丑事引到陈公子身上。
现在,陈公子同她说,她刻意回避的那些错处都不是问题,她以为自己做对的部分,才是错的。
她理不清陈吉发的逻辑,于是犟着脸,不说话。陈吉发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心中微微叹气。
尽管他已经来了一年半的时间,但对于这些在封建礼教压迫下的可怜人,还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从小养成的价值观念,不会简单因为一番话而改变。
沈玲娘是个认死理的人,尽管是青楼瘦马出身,被赎身后,却比普通的小娘子更加的重视贞洁和名声。
她能够为了袁彪从一而终,宁可跳河也不再次卖身,也能够为了维护陈吉发的名声,不敢当街与他相认。
她活在礼教编制的“人言可畏”的笼子里,能够看到的和想到的世界都十分狭小,便不可能理解陈吉发的责问所包含的人文思想——你应先关心自己,再去关心别人。
于是陈吉发放缓了语气,对她说道:“你起来吧,别跪着了,天冷,地上凉。”
“公子不责罚奴了吗?”
“责罚你作甚?!早说了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今天要不是那两个老货太过分,谁想管你这档子破事?!”
“谢谢公子。”
“行了,原先说等事情忙完了便安排你去织纺做工,收拾下明日便去苏家湾吧。纺织厂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图画不错,去做个设计师。”
沈玲娘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她没有反驳,乖顺的点点头。
她答应了只要陈吉发放过袁彪一命,就做牛做马报答陈吉发,现在袁彪远赴流放地,她便要履行承诺,未来如何处置,陈吉发说了算。
“奴这就回去准备。”
交待完玲娘的事情,陈吉发就开始琢磨如何送礼。
王志坚是浙江昆山人,与两个弟弟并称“王凤三雏”,治学严谨,于经史见长。他的两个弟弟都是复社成员,他本人也更加倾向于经学复古,讲求学以致用。
如今,正是复社运动最声势浩大的几年,再加上崇祯皇帝本身在执政五年,全面掌控中枢权力之后,也开始思考如何治政、平乱、御敌等宏观问题,因此,陈吉发知道,今年的考题将更加侧重对经典的实际理解。
在这样的背景下,陈吉发送给王志坚的见面礼,就不能太过落于俗套,既要体现他的尊重,又要暗含他的抱负。
想到这里,又结合今天的时局,陈吉发先仿画一幅千里江山图,又用塑造功能处理了表面,再想了两句诗词,题在画上。
做完展开,欣赏了片刻,觉得还算拿得出手。
“少爷神作!”
他觉得一般般,旁边的石头却是看直了眼睛。
“哦?好看吗?”
“好看!端方大气,心旷神怡!”
“哈哈,成语还能这样用呀?收起来罢,无关紧要的一幅画罢了。苏家湾的账目送来了吗?”
“备好了、备好了!”石头将厚厚一摞账目文件放在案头,“这几日您都没有回去,他们攒了好多东西。”
陈吉发慢慢翻看,夏收已经结束,秋粮已经授粉,玉米和红薯的试种也有了起色。
果蔬种植、养鱼、畜牧等等也都按照既定规划慢慢发展。
农业的复合经营是陈吉发到苏家湾以后最先开始组织的工作,也是佃户贫农们最热心、最熟悉的行当,因此如今发展最为迅速,最为正规。
再看工商业,湾子里有个佃农叫齐怀林的,不愿种田,找苏庆阳贷了笔款,搞了个酒窖,如今有些盈利,但规模太小,还不成气候。
附近流民有个北方来的匠户,叫做马千里的,从前在家乡就是打铁的,如今看苏家湾工业区的条件优厚,于是也贷款买了器具,重操旧业干起了打铁的行当,附近村湾的农具菜刀马蹄铁,都到他这里维修,生意好的很。
再就是同吴婷合作的织坊,已经招募了四十多女工,用陈吉发设计的竖锭织机,这两日已经开始出布,送到城里的成衣坊或者布坊,正是换装的季节,生意不错。
陈吉发逐一看完这些情况,又写了些批复。
末了,看到夜校的先生教了两天又跑了,心中不免犯了嘀咕。
这已经是夜校制度创办以来跑的第三个先生了。
最开始夜校是陈吉发抽空去讲,他太忙了,总是讲一天停两天,效果很差,于是苏秀才请了个卖字的书生来教课,不过那人教了半个月,同苏秀才抱怨了好几回,总说张二妮这些女娃娃不该来上课,后来建议得不到采纳,他便跑了。
后面又陆续请了两个先生,都是教了十来天就坚持不下去了,嫌学生又笨又低贱,嫌女孩子也来读书。
他想了想,将批复好的文件全部让石头送回苏家湾,独留下了这件夜校的报告,拿着去后院敲开了玲娘的门。
玲娘正在收拾行李,听到声音打开了房门,见是陈吉发,便屈膝一福,然后低头乖顺安静站在门内。
陈吉发还有些不好意思,上午没给人好脸色,下午就舔着脸来求人。
不过他向来脸皮厚,只轻咳一声就恢复如常。
“收拾的如何了?”
“本也没有太多东西。随时可以走。”
“嗯……我来问问,你想兼职教书吗?”
“教书?您要自己养歌姬吗?”
陈吉发有些无语。
不过,这个年代是有专门的园子培养瘦马的,有专门的女师傅教她们。有些才华出众的女子,还会写诗作赋,博得风流士子青睐。
不过,她们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取悦男人。
“不,我这地方不同。来,看看这个。”
陈吉发将夜校的报告给沈玲娘看,她一目十行,看完面色古怪。
“公子想要奴去教乡民识字?”
“嗯,是呀。苏家湾的夜校缺先生缺的厉害,你去做个女先生吧,比去织坊强些,工钱也高一点。”
“公子,奴是贱籍,会有人听奴讲话吗?你那夜校里粗鄙的乡下汉子那么多,奴怕是镇不住他们。”
陈吉发手中无人可用,歌姬是知识分子,同账房先生一样,已经是他手下的高级人才了。
于是耐心做思想工作。
“那帮泥腿子,臭要饭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你愿意干就行,他们不听话,我派人行家法!”
沈玲娘望着陈吉发,莫名垂下泪来,也不知是哪里被感动,突然又向着陈吉发跪了下来。
“诶……快起来,你怎么动不动跪?”
沈玲娘这次没有起来,而是哭得更伤心了,陈吉发宽慰她,却被一把抱住,鼻涕眼泪擦满了他的衣襟。
仿佛此前受的委屈,承受的压力,在这一刻统统倾泻出来,变成了汹涌的泪水。
“好了好了……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陈吉发抚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别看沈玲娘人生经历了这么多坎坷曲折,她却依然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一个缺爱的女孩子。
所以,她哭了这场,便是终于抓住陈吉发伸出的援手,准备同过去的自己道别,迎接新的生活了。
陈吉发能感受到,她对自己只是纯粹的恩情,就有如袁彪。
只是她可能自己还分不清楚,等她长大些,便会懂得。
第二日早晨,安排石头送玲娘去苏家湾后,周之孝便来传话,请陈吉发去学政衙门碰头。
陈吉发带上礼物,又揣了一百两银票,做两手准备。身上也特意换了干净的儒士长衫,看起来朴实端庄。
到了学政衙门,周之茂已经等在那边,同一位身穿绿色官袍的中年人闲聊。那官员待周之茂十分客气,看起来不像是同士子说话,反而像是向上级汇报。
见着陈吉发来,周之茂客气应付那官员几句,便向陈吉发招手。
“子安,这边来。”
“松如兄,劳烦久等了!”
“无妨无妨,王大人,咱们走?”
“好,两位公子这边请。”
那位绿袍小官对周之茂赔了个笑,对陈吉发点点头,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前头带路。
绿色官袍通常是八、九品官员所穿,再看他胸前补子上绣着黄鹂,应该是个八品官,在学政衙门应该是个知事或者照磨之类的职务。
陈吉发考秀才,熊夫子找的便是个知事。八品的学政官员,品级虽然不高,但却是正经的朝廷命官,能影响一县治政。这样的人甘心情愿为周之茂带路,只能说果然背靠大树好乘凉。
而如此大的人情,人家愿意带他玩儿,陈吉发除了对周之茂的背景有更直观的印象之外,对他拉拢人心的魄力手段也就更加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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