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总接洽的姐儿带着吴婷前往库房,身后又传来鸨母逼问那小娘子的声音。
“想好了吗?要做就签了卖身契。”
吴婷有些好奇,没忍住问带路的姐儿。
“那丫头是干嘛的?怎么找到楼里了都不想签契?为何不去别处找事?”
“寻常怎不是这个道理?”姐儿笑道,“不过,听那丫头说,她本也是个苦命人,从小被家里卖与私人的教坊,本作为瘦马养的,但她长大后相貌也就一般,教坊的师傅不愿再为她多付心血,今年夏天过完十四岁便卖到了九江。没成想,刚去没多久让人看上了,可赎身出来,那男人却出了事,于是她辗转来这江夏县讨生活。吴姐姐也知道,从小当瘦马养的姑娘又能做啥?除了曲艺歌舞,剩下的就是伺候男人的本事,如何又能寻着活计?她为了安顿下来,才跑到楼里来同李妈妈谈的。”
“倒的确是个苦命人。可这世道,苦命人太多了,你我可不也一样?”
“哈,吴姐姐通透。不过你还有个疼你的弟弟,不像奴,家里为了给弟弟娶媳妇把奴发卖了,如今连个能说话的亲人都没有。也罢,成了千人睡万人骑的货色,还那里敢奢求亲人?等年纪大了,便去投靠吴姐姐,当个绣娘。”
那姐儿说的洒脱,眼中的落寞悲伤却是掩饰不住。都是十**岁如花儿般的女孩,却因为种种苦难而承受本不该她们承受的苦难。
吴婷心中感慨,嘴上只说:“好呀,若你不嫌弃,绣坊里总有你一个位置。”
“吴姐姐真是个好人。那奴可得小心点,活到攒够钱去找你的时候。”
“瞧你说的,你这般机灵,定能长命百岁。”
“哈,借您吉言。嗯,东西便放这里罢,奴还有事,先上楼了。”
“好,劳驾了。”
那姐儿转身离开,吴婷心中叹口气,放了东西,又去柜上结账,等出门时,鸨母和那小娘子已经不在了。
或许是到后面去签契书了吧。
在这个时代,失去了家庭的支撑,又被生计逼到死角的女孩子,大多数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就算她跑出去乞讨,就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三五日内也会被人抓了卖到窑子,还平白便宜了那些游手和人牙子。
吴婷没有心思去关系一个不相干的人,她其实与那女子也没什么太多不同,只是她足够幸运,江夏县的亲戚虽然不靠谱,但好歹给她提供了最初的立足之地,陈吉发和她之间有些莫名其妙,但确实给她起步诸多帮衬,而且,她还有个争气的弟弟,有个虽然行动不便但疼爱她的母亲。
有这些幸运,她已经比这乱世中如飘萍般的万千女子强了许多许多。
而另一方面,那位被吴婷见着的小娘子,并未真与春风楼签了卖身契,她辞了鸨母出来,漫无目的,满怀悲切的走在江夏城陌生的街头,觉得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了她沈玲娘的容身之处。
这小娘,便是追随袁彪,一路从九江跟来的玲娘,袁彪被收监录了口供之后,赵坤兴便给她随便挂了个籍,赶她出门,让她自生自灭。
原先答应的那二百两银子,实际上赵坤兴和两个游手一人分了五十两,给玲娘也只给了五十两。
但玲娘去探视时,只抹着泪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若是争取立功,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活着出来。
五十两银子,本够她一人生活好些年,但到衙门探视,哪里是说进就进的事情?袁彪在狱中的生活,又岂是可以不管不顾的事情?
刑房的衙役三天两头找玲娘索要钱财,说是袁彪在狱中缺这缺那,不过短短七八天光景,原本分给她的那可怜的五十两银子,就只剩几块碎银角子了。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用再管袁彪,可她总是想,自己从小被卖了,就没个人真心待过自己,袁彪是第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是个连命都不在乎了,也要让她好的人。那些钱都是袁彪的,还给他也没什么。她的命也是袁彪买了的,就算命还给袁彪,也没什么。
她,本就是打算,若袁彪判了斩,等自己为袁彪收尸,便陪他去了。
这世上,沈玲娘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一个供男人取乐的物件。既然她因着袁彪而有了些许的意义,那便也可以因为袁彪的消失而消失。
但现在,她撑不下去了,等不到袁彪秋后问斩,给他收尸的那天了。
房东觊觎她的身子,三番五次的骚扰,她便搬出来住,客栈昂贵,不几日花光了银子。她不会别的手艺,于是想着当街卖艺,辛苦一天,钱财全被游手抢了。她来青楼,想要卖艺不卖身,却没有一家接纳她。
她走投无路了,除了陪男人睡觉,找不到生路了。
但这是不行的,她不能陪别的男人,她的贞操是袁彪用了一百两银子换的,袁彪那条命,也就值三百两而已。
她得为袁彪珍惜这一百两银子的命,等到了黄泉路上,她还可以对他说,奴守着你呢,是干净的,下辈子,嫁给你做妻子。
她就这样失魂落魄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城隍庙。
瞅着端庄大气的城隍像,沈玲娘心中说不出悲喜,只找人买了三炷香,上前拜了,又将身上剩下的最后十几枚铜板全部扔到了功德箱里面。
这样,就什么都不剩了。
她清清白白的来这人间,准备干干净净的离开。
从城隍庙径直往南走,不远就是望山门,门口有条巡司河,上面有座白沙桥,沈玲娘上了桥,只稍微回忆了下她这并不值得回忆的人生,便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噗通”一声响,惊得路人纷纷围观,“有人落水了”的呼声传出好远,又吸引了更多人瞩目。
沈玲娘这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姑娘,在寻死的那一刻,竟然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似乎她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长到十四岁,然后从桥上跳下去一般。
杂乱的呼声扰到了刚从苏家湾探查完情况回衙门的赵坤兴,他拨开人群,围观的人见来了衙役,都自觉的闪开道路。望向河面,水中的姑娘都不扑腾,直接往水里沉,就知道,肯定是寻短见的。
往来的商船见是个女子,都不愿伸手搭救,怕沾了晦气。岸上本来有几个年轻的后生跃跃欲试,不过看到赵坤兴他们几个衙役来了,就都退到旁边,看他们动作。
“娘的,这运气,真是邪门了。”赵坤兴抱怨几句,“白沙洲这块是谁的地盘?”
“杨捕快?应该是他吧,城南来得少。”
“罢了,那小子不靠谱,就当做了好事吧。”
赵坤兴脱了衙役的那身黑皮,穿个短裤就跳了下去,旁边的快手见当头儿的都下了,也都脱了衣服下去,只留下个兄弟照应。
巡司河水不太深,而且很清,不多时,他们便寻着那丫头拉了起来,刚翻过面,赵坤兴心中的晦气就更甚。
是跟着袁彪的那个小娘。
“个板板!怎么是她?”
“头儿,兴许是她男人要死了,伤心过度……”
“先拉上去再说。”
沈玲娘已经窒息晕厥,并不知道是赵坤兴救了她,等再醒来时,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柞丝的蚊帐,身上还盖着绣花的薄毯。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已经到了阴间,只是落在地上的阳光,似乎又不像是阴间。
还没等她想明白,门外便传来争吵的声音,其中男的那个,还有些耳熟。看来,这果然不是阴间了。
“无缘无故的带她回家做什么?怎么,瞧人家可怜?馋人家身子?”
“天可怜见!若真想,拿着她男人要挟,不早就得手了,用得着这样?”
“谁知道?许是人家性子烈,不理你才寻短的。”
“你这……和你说不清楚。”
“哼,总之这人不能留!咱们结婚才两年,这其中又有学武的一年时间,肚子里没动静也正常。若是再过两年生不出来,奴再给你纳妾,保证给你选个良家好女子,但你不能去偷,更不能带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
“知道了,你要咋处置就咋处置,我不管行不行?再说了,你生不生孩子的我也没怪过你,我妈再拿这个事说你,你就和我说,别总往心里去,我们还年轻呢。”
听到这里,沈玲娘便看见门被人推开,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正是抓袁彪那个捕快,女的应该是他的妻子。
“醒啦?”女子开口便透着些刻薄,“休息好了便收拾东西,等会送你走。”
“去哪?”
沈玲娘和赵坤兴几乎异口同声问了出来,那女子瞪了眼赵坤兴,又看向沈玲娘。
“赵家不能留你。他表弟还未婚,家里还有待嫁的妹妹,你过去与他表弟的妹妹住几日,等寻了靠谱的活计再搬出去。”
这安排倒算是妥帖。赵坤兴怕老婆真的将沈玲娘赶出去,人再寻了短,到时候万一需要袁彪出堂作证,他提要求见玲娘,那可就头大了。
只是,沈玲娘只冷笑一声,撇嘴道:“有什么必要呢?奴这犯妇,也是将死之人,只能让旁人晦气。”
“嗨,你可别这样想。”赵坤兴对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若是你真困难,之前顺你的五十两银子还你便是……”
“哪来的五十两银子?!”赵坤兴的老婆李氏眉头一皱。
“那个……啊,原本是五十两……同焦大他们喝酒……”
“好你个赵坤兴!敢瞒着老娘私藏银子?!”
“啊……这事儿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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