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玉成知道郝岩泽的出身,知道他痛恨这些截杀逃难民众的巡捕官差。
不过,他觉得这样做会惹出大麻烦。
“你这样会被当做叛党处死。到时候这帮百姓会帮你吗?依我看,我们同他们本来就没有义务,应该全部撤走,官府去驱赶百姓,就算有了乱子,也和我们没关系。”
“不行。我们要保护百姓。”郝岩泽非常坚定,“这是公子的指示。”
“可公子没有给我们就地组织百姓防御的指示,也没有说要直接对抗官府!”
“他说了可以使用必要的武力保证百姓安全。”
“你这是必要武力吗?就算你不管,官府也最多将他们驱散,他们还是可以自行南下!”
“你懂什么自行南下?你懂那些路过的巡检、兵丁都是什么德行吗?你啥也不懂,你生下来就在江夏,念书就跟着公子,没挨过饿,没见过亲人被杀死在眼前,你懂什么?!”
郝岩泽十分激动,旁边的士兵连忙拉住他。
池玉成被说的满脸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想走。
郝岩泽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干什么?!”
“这事情,我来担责!”郝岩泽眼眶通红,“这么多人跟着我们来到青县,就没有理由让他们被官府再驱散。你想怎么打报告我不管,从现在开始,你给我组织难民就地扎营,修筑工事!”
池玉成有些慌,他扒开郝岩泽的手。
“嚷嚷啥?还动手动脚的!跟你说,公子三令五申,做重大决策要群策群议。你有什么资格担这个责?有什么资格代替商会决定?”
郝岩泽喘着粗气,恨不得撕了池玉成。
后者毫不示弱,瞪了回去。
“那好,现在场上都是合作社的,咱们投票!”
“不行,你只是一个队官,近卫队有十个队官,至少来六个才行,我们商会这次来了一个助理两个管事,都在这里了。你什么时候把开会条件达成了,我们再谈这件事。”
郝岩泽恨得咬牙,却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让骑兵去找其他的队官。
知县马玉清害怕逼反难民,让衙役官差护着,到了施粥的位置。
那些难民见到他,都非常热情,有个老乡绅过来感谢他。
“马县令爱民如子,活民无数呀!”
“老先生谬赞了。您这把年纪了,还要奔波,不容易呀!”
“没办法呀,若是不走,老夫这一大家子,怕是要分崩离析喽。”
“如今还没听说东虏入寇的消息,传言还不知真假呢,怎不在家中等候官府消息?”
“如何敢?老夫之前有个好友,通州的,被围的前一天官府还说王师已经大败清军,让大家在家中静候呢,结果第二日清兵就到了,他一家人那个惨呀!老夫听说连两岁的娃娃都不放过,全都死了。老夫不敢赌呀,赌不起呀!”
马玉清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朝廷的信用崩塌,现在百姓都不信朝廷的官方公告,甚至会反着看,朝廷越是说没事,就越是拖家带口的跑。
大厦将倾,威信扫地。
他又往前走,发现有些胳膊上缠着白色布条的人,在拿着册子给难民登记造册,旁边还有个人跟着,每登记一个,就给个黄颜色的馍馍。
“你们这是做什么?”
“登记户籍,甄别细作。”那人头也不抬,“难民太多,东虏流寇都善用细作,不得不谨慎些。”
“大胆!见到县尊竟然不行礼!”
长随呵斥一声,马玉清拉了他,让他低调些。
那人这才回头,冲着县令作揖。
“草民唐突了,不知县尊前来,万望恕罪。”
“不妨事。你们为何要甄别细作?”
“这些难民买了草民商号的船票南下,上船之前,自然要甄别,免得途中生乱。”
“你们是船帮的?”
“不,是苏州合作社商会的。”
“苏州人?!”县令有些惊讶,“这么远跑来做难民的生意吗?”
“是的,我们半个月前就出发,到这里接到客人,马上就要离开。”
县令看了一眼长随,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迷茫。
“你们的话事人在哪里?”
这人指向码头的另一个方向。
“您去那处粥棚,寻个叫池先生的年轻人即可。”
知县与这人告辞,前往他所指的地方,到了粥棚附近,看到一个草棚子里聚了十几个年轻人,正在谈论什么。
远远的,听见断续的话语,有“清兵”、“难民”、“工事”之类的只言片语,他想靠过去听听,就看见围坐在草棚旁边的数十个大汉纷纷看了过来,两个人站起身,上前询问。
“这位大人何事?”
“大胆……”
那长随又要发作,马玉清打断了他。
“本官青县知县马玉清,特来拜望贵商号主人。”
“某家主人可不在这里。”那壮汉笑了笑,“不过麻烦精倒是有一个。大人这边请。”
出乎意料的好态度,那壮汉不仅没有通常武夫的粗鄙,反而透着些狡黠和小聪明。
见来了外人,那棚子里的年轻人都停止了讨论,其中有个穿着青色布衫的年轻人被推了出来,看上去像个账房先生的打扮,不过特别年轻。
“草民池玉成,拜见县尊大人。”
还是长揖到地,似乎这帮子“草民”都不想跪拜。
不过,明朝到了中后期,因为经济发展和思想进步的关系,在非正式场合也没有非要草民跪官的。
马玉清是个识时务的官员,并不在意虚礼。
“免礼,你们是苏州的商队?为何专程到这里来转运难民?”
“无非是主家好心,让来帮把手罢了。前些日主家的朋友来信,说是北面将乱,请主家派人来尽量保护些相邻,主家便应了这件事。本来以为就是转运个几百上千,没想到来了才发现人太多了。这不,草民几个正在商议办法呢。”
马玉清点了点头,这理由也过得去。
而且,先前他派人来施粥,也的确没见难民被组织起来,这帮人应该真的只是想帮个忙,顺便赚个运费。
当然,马知县认为,赚运费可能是主因。
“方才漕运总督衙门的人让三天内驱散难民,这件事你们知道了吗?”
“知道,所以草民正头疼呢。方才与几位兄弟正是为这件事争执。不知道大人有何指教?”
马玉清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看到了桌上一本册子,他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发现是每日调度运送的记录,上面记载着他们自有船只和从附近租用的船只,一天大约只能发一千五百人南下,收取的运费也很可观,大约每日能盈利**十两。
账本整齐美观,字迹清晰,比县衙户房的账册还要精细。
马玉清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年轻的池玉成,将账本还给他。
“若是驱散难民,你们要少不少收益。”
“确实,所以难以定夺。”
马玉清坐了下来,用手敲着桌子,脑子里盘算着得失。
旁边的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有几个用眼神交流,那长随看在眼里,有些狐疑。
马玉清沉默了半晌,突然又开口问道:“你们方才说的工事,是什么意思?”
工事这个词,在古代只有土木建筑的意思,到近代才引申为军事工事。
几个队官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出来解释。
池玉成脑子快,笑着接口:
“就是做些土窝、栅栏之类,让难民过得好一点。”
“不用做了,码头的难民必须驱散。”马玉清做出决策,几个年轻脸色立刻就不好了,不过,县令并未发觉,继续说道:“本官会动员本地乡绅,尽可能的在县内寻空地、空房安置难民。你们既然赚了这份银子,也出把力气,让难民到青县东面去暂时安置,等朝廷的官船通过了,再恢复运输。”
几个年轻人都松了口气,明显高兴起来。
“大人义举,可称贤明也!”
“无非为了百姓罢了。”马玉清心中叹气,“背井离乡的,都不容易。本官既为民父母,当恤民疾苦。你们也不错,虽为逐利,但事情做得很好。”
说完这些,县令又拉着池玉成交代了些事情,让长随与他对接这件事,要求务必在三日内完成迁移工作,将港口让出来,等漕运总督府的船先走。
“没想到当官的居然也有好的。”
身后,聂宗贵阴阳怪气的调侃,郝岩泽默不作声。
何立秋上前拍了拍郝岩泽的肩膀道:
“看问题要理性,很多事情不一定非要用极端的手段解决。公子给咱们取名合作社,就是要多合作,合作共赢。不管是官还是民,只要能合作,就能用起来。”
“行了,我知道了。”郝岩泽扭头走出棚子,“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新来的难民。”
“嘿,这小子!”
“他呀,有心结。”
“行了,别说他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郝队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也走了。”
“散了散了,让池玉成操心去。”
何立秋也离开了这里,带着自己的骑兵返回负责的区域。
路过难民营地的时候,他看见了个年轻的母亲正站在树下来回走着,怀里哄着哇哇大哭的孩子。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你家男人呢?”
那女人见个兵丁模样的人同她搭话,立刻吓了一跳,抱着孩子匆匆跑了,让何立秋的惆怅和关心献给了寂寞。
身后的兵丁都嘻嘻哈哈笑话他。
哎呀,毕竟不是江夏,这小娘皮可真是胆小。
不过,等她去了江南就好了,迟早会变得和他老婆那样泼辣。
嗯,泼辣的女人才够劲,他嘿嘿笑着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