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车会以后不光是集中送到码头,而是一家家的送?这……如何能……”
王绍棠想说如何能成?可他见着陈吉发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敢再说。陈吉发心中叹口气,真是人才难得呀。据他所知,这个时代其实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物流业,比方说,两淮盐商就曾经在朝廷盐引的诱惑下,从事过边境运粮的业务,周转成本比朝廷自己运输少了三分之二。再比如,朝廷运送一担粮食到宁远防线,走天津、登莱、宁远的海上路线,需要耗费三担粮食的成本,但范永斗这些山西商人,通过蒙古陆路,向满清走私一担粮食,只需要耗费两担粮食的成本,这其中固然绝大多数原因是贪墨,但范永斗等人能常年实现满清军粮的保障工作,其物流组织能力绝度是毋庸置疑的。
若不是因为这些人在民族大义面前没有底线,陈吉发甚至觉得,他们能代表明末物流业的巅峰。
收回思绪,陈吉发开口道:“车会,不光要着眼于车,更重要的是运输。将货物从生产地送到使用地的全过程,才是车会需要筹划的事情。绍棠兄,你刚接触这些事情,我慢慢同你讲,但你要认真学习,积极动脑。比方说,码头货行把着货场进出和商铺租赁,但咱们江夏不只夏口一个码头,船主也不只在夏口停靠。能不能在码头外面租个院子,做我们的周转货场,先集中运送到货场,再雇些车夫马夫或者乞丐小儿跑腿送到船上或者客人家中?又或者,能不能在夏口附近找个简易的渔船码头租下来,用渔船送到货船上?这些,都需要谋划,都需要测算,只要成本允许,咱们就这么干!别人堵了我们的路,我们就自己开路。他不过是个举人,在江夏不可能一手遮天,那些人帮他们,不过是以为事情简单,若是真的伤了他们的利益,动了筋骨,他们就会重新估量,有些软弱的就会倒向我们。久而久之,此消彼长,我们就起来了,他们就下去了。”
“懂了懂了……子安说的在理,我去试试。”
王绍棠听了陈吉发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感觉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在王屋村管着家里几百亩地的时候,绝不会有这般开阔的想法眼界。
陈吉发又参照着后世快递行业的许多做法,说给王绍棠听,让他先试着跑几批单子,若是能成,就大规模推广。
接着,陈吉发转向农会,说道:“张会长,农会这边也不能只看,他们既然对我们宣战,我们也要展示自己的肌肉。郑店二十四村湾,凡是建立了合作社,运行起来的,咱们就不去动,凡是心向郑家的,从明日起都行动起来,第一件,就是以农会的名义,帮自耕农丈量土地,清查鱼鳞册。该属于谁家的,全部清算出来,什么田骨田皮,丁丁卯卯给他算个清楚,若是缺账房,我这里派人去帮你算,我看那些富户还坐不坐得住。”
张驴子年轻时也是自耕农,后来被本乡的地主骗走了祖传的地皮,这次才到苏家湾做佃农,最是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听见陈吉发这么说,立刻知道这事情便是打在了地主们的七寸上。地主们欺负小农不会算账,见识浅薄,往往在土地契文上做手脚,掠夺盘剥。
“陈先生放心,这件事便交予小的,定能让您满意!”
陈吉发点点头,又说:“农会还要给郑家手里的那些佃农们主持公道,鼓励佃农们自谋出路,提高收入。但凡有愿意跟咱们做事的佃农,要鼓励那些农户撂荒,来我们这里挣工分。那些地里总产不了多少粮食,若郑家人找我们要人,断然不能给,要是只谈田亩损失,便按照官面的租子补给他们,一分都不要多给。若他们说我们补少了,便给他们也测测田亩,更新一下鱼鳞册。”
这便是釜底抽薪,即便大多数佃农们暂且没有胆子反抗,但只要榜样做出来了,今年冬天,那些活不下去的佃农自然会到他们这边来,明年开年,郑家的地上能有几个人耕种,就不好说了。
“陈公子这招着实妙,小的就算拼了这身老命,也要帮您把狗大户手里受苦的兄弟们劝出来,跟着您过好日子!”
张驴子切身体会,说着这些话,眼泪竟然都流了出来。言辞上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陈吉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到苏秀才和苏二叔脸色有些不快,于是安抚道:“天下士绅还是好人多,你瞧,咱们苏家两位叔叔,还有跟着咱们干的王家,最近加入的赵家、李家,不都是好人吗?他们收留穷苦人,给地方住,给活干,给东西吃,是有恩于我们的。只是这天下像郑家这样为富不仁的也不少,苦难的兄弟还很多。咱们要做的,就是尊重团结两位叔叔这样的好人,斗倒郑家这样的恶人,大家一起努力,有活干,有钱赚。”
“是,是这个理!”听了陈吉发的话,张驴子抹干净泪,意识到自己作为农会会长,刚才的话的确有些欠妥,于是对苏家老兄弟作了个揖,“二老收留小的,给我地方住,又让陈先生带小的们发财,这恩情,小的这辈子不忘,方才说胡话,二老别往心里去。”
“哪里的事。”苏秀才方才的确有些不喜,不过,见陈吉发能如此说话,又见张驴子诚心道歉,也就释然了,于是笑着打趣道,“那姓郑的可不是狗大户?为富不仁,盘剥相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苏家不同,苏家人读书,是明事理,知廉耻,造福乡里的。”
众人笑起来,化解了尴尬。
陈吉发心中知道,只要存在贫富差距,就必然存在社会阶层,就必然存在阶级对立。但这个社会运行,靠的并非打打杀杀,而是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作为组织者,策划者,最重要的工作,并非挑拨阶级对立,制造阶级矛盾,为自己的私人权柄创造机会,而是想办法弥合矛盾,平衡利益,让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发挥出团队最大的力量,战胜一个又一个对手。
陈吉发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想法是否正确,也不知道未来的路是否如他所想的那般走,但此时此刻,作为这个新生的小团队的组织者,他的确就是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做的。
等大家安静下来,陈吉发又对徐成洛交代道:“我们同他们开战,对方逼急了,未见得不会狗急跳墙。所以,成洛和黑皮哥,你们的镖行要把运输线路、货场、重要人员都保护起来。坤兴大哥,这方面,还请您禀告舅舅,多维护一二。”
旁边的赵坤兴这几日跟着陈吉发跑,对这个表弟也是佩服得很。于是拱手表示支持。
会开到尾声,陈吉发照例问了句有没有其他事情,有只小手怯生生的举了起来。
发言先举手,这是夜校的规矩,陈吉发一看,果然是夜校的学生,张驴子家里的二妮。
“二妮,有什么想说的?”
满屋子人眼光盯着黝黑壮实的小丫头,目光各异。后者缩了缩脖子,话都结巴了。
若是张驴子有儿子,定不会让二妮陪他开会的。可是,他这个年纪学认字太难,又没有儿子,只好把三个女儿中最机灵那个当个儿子养。
“陈……陈先生……奴……奴想着,能不能搜……搜集些苦命的女娃……还有溺毙的女婴。郑家人地盘上这些事肯定多……虽说民间无人追究,但奴听说,官府公文上有不得溺毙女娃的规定……或可做些文章……”
陈吉发有些惊讶,这娃子读书不过十来天,哪里来的这些想法?又是如何知道官府公文?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关心这些事?倒是个搞妇女运动的人才。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见满屋子人表情古怪,于是装作沉思片刻,然后答道:“此事不妥,天下轻视女婴习俗已久,却无人告官。咱们这里不能骤然开先例,否则,引起朝野争议,成为事件焦点,我们刚刚搭起来的基业,便毁于一旦。不过,二妮的出发点很好,回去你们也寻思一下,哪些是官府不管,但实际上违背律法的事情,如果有别的地方有管了的先例,我们都可以拿来做文章。张会长,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张二妮差点引起的男女性别争议,被陈吉发云淡风轻的掩盖过去了,张驴子得了表扬,也不再追究女儿的冒失。见其他人再无意见,便宣布散会。
临出门的时候,陈吉发见张二妮跟在父亲身后,对她招了招手。
张二妮还有些紧张,到了面前来行礼。
“不必多礼。方才你说的事情,若是有能救的姑娘和女婴,就去做吧。立足于救人,不急于追究官面上的责任。”
“先生是说,只做不说吗?”
“对的。”陈吉发笑道,这丫头看着黝黑憨厚,脑子却转的快,“不过目前也没有太多经费,可能也就不了太多人,你自己估量着,先放在农会的工作里面顺道做。”
“嗯,二妮明白了。谢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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