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姐带着熙和回到布庄的时候,林呈还没有走。
往日里这个时间,熊小姐应该已经回了布庄,与他交接完账目,该回家照顾熊夫子去了。可今天这么晚还没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林呈见天色已经黑了,皱起眉头,问了伙计,知道熊小姐是去乡下收棉了。
“天都黑了如何还不回来?城门都该关了吧?”
“许是直接回家了吧。”伙计也不确定。
林呈没有多问,他整理完账目,放在案上,取了外衫准备回家。心中想着,明日熊小姐来,应能看到。
林呈刚刚取下罩衫,便听见门外响动,看到熊小姐回来。他又重新放下罩衫,挂上笑脸迎了上去。
“哟,还以为你直接回家了。今天怎的如此晚?”
熊小姐盯着林呈,脑子里顿时一团浆糊,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开口。但林呈是个谨慎的人,他一眼就看到了熊小姐身上宽大的披风,那是男子的样式。
林呈心下微沉,停下脚步,伸出去准备搀扶熊小姐的手也定住了。
“韵芝,你今日……”
“路上遇到些麻烦,车坏了。”
熊小姐看到了他的举动,心止不住下沉,突然就烦闷非常,突然就不想解释了,只觉得惊吓和悲伤的疲累突然袭来,于是下意识紧了紧披风,想要到里间去歇歇。
林呈看了眼熊小姐身后有些脏污杂乱的丫鬟熙和,又见小丫头神色躲闪,心知小姐定是有事不想让他知晓。再想着小姐身上的男子披风,登时有些恼怒起来。
不过,他不敢当面发作。论身份,熊韵芝是布庄的东家,他只是个账房先生而已;论家世,人家是秀才嫡女,他不过是个乡间土财主的庶子。于是,林呈只喏喏站在旁边,看着小姐进了里间。
不过,等小姐关了门,他立刻出来,找到马夫。
那小老儿到现在还惊魂未定,林呈只是稍微逼问,他就什么都说了。
林呈听完来龙去脉,心中有些难以言说的别扭。他既没有警告那马夫不要到处乱说,也没有把越来越强烈的恼恨发泄出来,而是来到账房,坐在案后,失魂落魄的坐了片刻,之后长叹一声。
不可否认,林呈长身玉立,有些小帅气,平日里身边的女子是不缺的,但在他看来,都是乡野丫头,庸脂俗粉,不是很得眼缘。
林呈很早就看出了熊小姐对他的好感,也知道熊小姐这是要找个门面上的夫君,实际上的赘婿。但他并没有拒绝和反对,内心想的,是要借此摆脱庶子的命运,挣一份家业。但现在,这份姻缘却因意外而出现了变故,先前的努力经营,眼看就要化为流水了。
他有些沮丧,更多的是恼恨。
但林呈向来是个想法不外露的人,叹息过后,便又恢复了正常,脑子里盘算着,该如何同熊小姐开口。
如今,这份家产是不好赚了,而且,还可能会引起些不必要的纷争和麻烦,现在紧要的是同这女人撇清关系。
以他的帅气和长身玉立,不愁没有女人,慢慢经营,再找个商户女结亲,不过是多花些功夫罢了。而若是再继续与熊韵芝纠缠,怕是下半辈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将来生了孩子都要被人轻视。
正当他盘算着,简单梳洗换了衣衫的熊小姐便出来了,也没同林呈说什么话,只像往日一般,坐到案前开始对账。
“熙和呢?”
林呈没看到丫鬟跟着一起出来,又不知从何挑起话头,于是随口一问。
“今日遇到了歹人,幸亏路过的公子帮了忙,那披风便是他的。奴让熙和洗一洗,就晾在这里,明日给人送去。”
林呈没想到熊韵芝竟然直接就说了实话,但这番坦诚却更像是某种通知。他心中不是滋味,觉得这女人更加不能要了,脑子里飞快的琢磨着说辞。
本来这个时候,正常的未婚男女应该关心一句“你没事吧?”,再不济也要问“到底出了何事?”,但林呈看着正在认真对账的熊小姐,鬼使神差的就选择了火上浇油。
“你的衣服是不是也要一并洗了晾在这里?”
熊小姐抬头看他,面色冷淡,不悲不喜。
“不然呢?”
熊小姐反问的话让男人责难的企图被堵在了喉咙里,她接着便若无其事的低头继续理账。
林呈站在案前,手握紧又松开,沉默半晌,还未下定决心,熊小姐便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般,随意开口道:
“原定是下个月初六去我家提亲,你还去吗?”
林呈白了脸色,胸口那团闷气堵得更厉害了,让他觉得站在这个女人面前就是在忍受酷刑。
在两人感情好的时候,他从未发现这女人如此有压迫感,她总是温温柔柔的,做事体贴的很,什么事情都想的很周到……是了,她总是这么周到,是懂自己的,就连分开的话,他都是犹犹豫豫,谨慎小心,偏偏还是她先提出来,将他逼到了死角。
“小……小生……”
呵,自称都换了。
熊小姐心中如明镜一般,怎地不知林呈心中顾虑?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男人不愿意与她一起承担,那便放他走吧。反正,她熊韵芝也不是非要嫁人不可。
“奴家知道了。往后这布庄还请林管事多费心,毕竟是三叔的一番心血。今日已晚,林管事先回,奴家看完账目便走。”
熊小姐如此云淡风轻,拿得起放得下,倒是符合她一贯以来的淡泊性格。林呈心中也松了口气,他还有些担心熊小姐会纠缠于他,如此干脆,反而让他轻松揭过了。
“那……小生告辞……”
林呈匆匆给熊小姐行了个礼,忙不迭转身离开了,到了门口才想起来罩衫未带,跑回来取了东西,又慌慌张张摔门而去,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般。
房门关上,屋子里终于安静了。
片刻后,熊韵芝小姐拨动算盘的手顿住,泪水如断线的珠串,滴滴答答,落在账本上,润湿大片……
熊夫子晚上在家看书入了迷,并未第一时间察觉女儿晚归,等他准备洗漱睡觉,才发现今日无人为他安排热水,再出门去问,外院的婆子说,小姐还没回来呢。
熊夫子登时有些着急。
女儿过去虽然也有忙的时候,但十分注意分寸,从不独自出门,从不深夜不归。而今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披上外套起身,准备去唤儿子出门去找,正走到院里,却见熊韵芝小姐和丫鬟熙和回来了。
“韵芝回来了?怎生耽误了许久?”
熊韵芝看到父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片刻后,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女儿……女儿对不住爹爹……”
熊夫子心中咯噔一声,再看熙和那丫头,也在嘤嘤抹泪,跟着跪了下来。他赶紧将她们二人扶起来。
“有事慢慢说,先别急。”
熊韵芝将今日的事情缓缓说了,又提了林呈的事情,熊夫子越听心中越沉重,到最后,竟然喟叹一声。
“哎……我苦命的女儿……你自己如何想?”
熊韵芝抹着泪,脸色有些苍白。她遇到这样的事情,本就于名声有损,虽然说陈吉发愿意帮她隐瞒,但偏偏林呈在此时弃了她,后面被外人知晓,乱嚼舌根,几乎是要板上钉钉的事情。
此时,若要她全名节,全熊家名声,最直接的选择,就是让她去死。
其实,当初面对匪徒的时候,她的确有一死了之的心思,那时候担心熙和,压制住了冲动,而如今,回过神来,再让她选择以死保节,她又有些不甘。
或许,是陈吉发那句“不是你的错”,激起了她这份不甘,又或者她本身骨子里就是个要强有决断的人,所以,才选择了不甘。
但父亲的这声叹息,又将她拉回残酷的现实,她若不去死,他父亲以后该如何教书育人?她的兄长以后读书科举,又如何能不被人奚落取笑?
熊小姐站在那里,心中悲凉。其实,林呈退让的那一刻,她便意料到了这个死局。
熊夫子久久听不见女儿回话,心中不忍也不舍。他早年丧偶,与一对儿女相依为命,度过了最难熬的那几年,儿子懂事,女儿孝顺,是支撑他的最大动力。现在,他不能看着这样好的女儿为了些许虚名牺牲。
“罢了罢了,老夫一把年纪了,都不重要了,只有你们这一双儿女放心不下。明日为父请高僧来家里设个佛堂,你以后便待在佛堂中静修,对外便称你染疾去了。至于这私塾……不开也罢。如今朝廷的补贴,挂靠的田亩还有门面的租金,爹爹不讲学也养得活一家。”
“父亲……”
熊小姐哭得更大声了,与熙和抱成一团。听到动静,熊文灼夫妇也从房里出来,向夫子问清原由后,更是温声安慰。
“韵芝不急,哥哥这里无碍。你好生修养些日子,未来的人生还长,你先静修一段时日,等风头过去,咱们再从长计议。”
“妹妹不想着这些了,往后只在家陪伴父兄。”
熊家父子都讲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只吩咐熙和仔细照看小姐。
等女儿回了房间,熊夫子看了眼儿子,叹道:“这件事毕竟事关你的前程,为父对不起你……”
“爹,您别说了,妹子从小到大这么辛苦,儿子不护她周全,又如何担得起‘兄长’二字?”
儿媳徐氏也出言劝慰道:“是呀,妹妹已经如此可怜了,咱们是她的亲人,自要为她撑腰,给她报仇。”
熊夫子一时间老泪纵横,他与发妻情深,育有这对儿女,这辈子守着他们,没有再续弦,也没有其他想法,就希望子女幸福。如今虽然出了这些事,但子女和睦互助,他是非常感动的。
“好好好,不愧是我儿。明日你去寻吉发,看看他那边作何打算?你在官面上的关系,只要是能用的上的,都用上尽力帮他,咱们一定要让那个小畜生付出代价!便是郑举人来了,这件事也是他先对不住熊家!”
“爹爹放心,儿子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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