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发也不是真的生气，话说公私分明，可真的到了实际操作层面，又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

就像吴成道，就像徐成洛。

镖会的骨干本来就是些镖师游手，若是没有徐成洛、赵坤兴、王开佑这些人的私人交情和威望，又如何能凝聚成一股力量？

所以，徐成洛这般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

陈吉发琢磨下，问道：

“陶家是什么来头打听到了吗？”

“汉阳府那边没什么人手，问了下姚泽孝，他说是当地的豪绅，经营着嵩阳镇附近的几个村子。不过他也并不熟悉，要问范家人。小弟不想欠他人情，于是没有再细问。”

陈吉发知道，徐成洛这番处置是对的。虽然目前姚家与合作社的合作关系还很顺畅，但姚千户的地盘毕竟是军产，与地方不是一条线，陈吉发的农会也迟迟没有在千户所内推广，怕的就是有心人将这件事捅上去。

既然这条路不方便走，那就要找条可以走的路。他来到最近新绘制的地图前，通过查询系统绘制的湖广地形图，精度远比这个时代的任何地图都要高。

嵩阳镇在汉江支流索河上游，地处水泽与丘陵之间，耕地较少，主要以渔业、莲藕和林业为主。这地方在汉阳县西北偏远位置，与汉川县毗邻，算得上偏僻。不过，正是这种地方，才适合农会的发展。

只是不知道这陶家人到底是什么成色，还要好好计较一番。

他想起汉阳的同学刘成治，也不知是在京等缺还是已经回了家乡，正好趁此机会一并去看看。

江夏汉阳隔江而望，在这个年代，要过江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中午出发，从金口上船，慢慢悠悠，半个时辰才到了铁门关码头，上岸后，沿江一条繁华街市，比夏口码头不遑多让。

陈吉发听刘成治说过家世情况，他是汉阳城坊户，家中贫困，寡母将他带大，供他读书。刘成治学习一直很好，他的恩师与陈鉴私交不错，便将他推荐给陈鉴为学生。但刘成治家中实在贫困，且要帮持家中做事，一直未能成行。

崇祯六年，刘成治考上秀才，有了朝廷每月二两银子的供奉，又娶了隔壁街卖烧饼家的女儿为妻，妻子贤惠，带着婆婆支楞起烧饼铺子，这才供得起刘成治到江夏求学及进京赶考。好在天不负有心人，他竟然一举中了进士，这下彻底翻了身。

陈吉发去翠微街打听，很快就探听到刘成治的住所，如今还是个小小的烧饼铺面，只是已经关张没有营业了。

敲门，有个年轻的圆脸妇人拉开窗户，探头询问。

“两位公子何事？”

陈吉发估摸着这便是刘成治的老婆，于是恭敬抱拳作揖道：

“小生陈某，是刘进士同窗，特来拜会。”

“原来是广如的同学。怠慢了！”那妇人立刻关窗开门，将陈吉发两人迎了进去，忙碌泡茶，“家中简陋，让您见笑了。广如出门访友，约莫就快回来了。略备粗茶，二位请坐下稍候。”

陈吉发微笑颔首，接过粗瓷茶碗，坐下打量房间。徐成洛也有些咋舌，怎地中了进士，还这般家徒四壁，难以想象。

其实，这便是明末阶层固化的写照。普通人家首先是没有好的教育资源，不容易中进士。偶有天才，能够读书遇贵人赏识，中了举人或者进士，也没有足够的银两跑官，靠朝廷选拔考核，往往要排队七八年才有希望。改善生活唯有靠免税地的投献，但刘成治刚刚中了进士，就算现在就有人给他送钱送地，也就是抵扣了此前进京的花销，还清欠款罢了。若是要发家致富，恐怕还得三五年才行。要是还要攒钱捐官，那就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关键还是在于，刘成治这人有些书生意气，理想主义，不太愿意像陈吉发这般钻营，所以两人虽然是同窗，但行为方式差了很远，经济条件也差了很远。

妇人看了茶，便告退回避。家中没有奴仆，只有个主妇，她不得已露面待客，却不好逗留。陈吉发与徐成洛两人喝茶闲聊，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看到行色匆匆的刘成治从外面回来。

“哟，子安贤弟！”

刘成治见了陈吉发，有些惊讶，旋即热情迎了上来。

“广如兄，别来无恙？”

“哈哈，还算顺遂。京城一别，已有两月，这段时间没见你在江夏，都在忙些什么？”

“去大冶开了个矿山。广如兄为何不在京等缺？”

“嗐，如今吏部清理周相余孽，李尚书和程主事都罢官削籍为民，愚兄瞅着这个架势，一两年不会消停，在京中等着空费钱粮，干脆回乡照顾老母妻儿。”

“当是好选择。小弟也懒得在京城虚耗，不如回乡做些实业。如今朝廷在郧阳、河南、陕西大规模用兵，湖广作为后方，多筹集些钱粮铁料也能为前线解困，为朝廷分忧。”

“子安贤弟忧国忧民，又能干成实业，真吾辈楷模！”

“哈哈，奉承话少说。这次来，倒是有事情请广如兄做个中间人。”

“但说无妨。”

“嵩阳镇的陶家，不知广如兄熟不熟？”

“哦？陶公乃汉阳宿老，陶家为汉阳望族，不知子安想要找陶公何事？”

陈吉发看刘成治这个态度和口吻，觉得徐成洛这个事的确有些悬，再看徐四少，那脸色已经有些紧张局促，不知所措了。

“是件好事。”陈吉发笑道，“小弟从小在江夏长大，有个发小义弟，便是身边这位，前段时间机缘巧合，瞧见了陶公家的女子，一见不能忘怀，想托我说个媒。小弟想着，汉阳这边广如兄熟悉，便来拜望，看看是否能帮忙牵个线？”

刘成治捋着胡子也笑了笑。

“的确是件好事。不过这事情你找愚兄怕是拐弯抹角了。陶公有女，嫁与汉阳通判袁焻为妻。您这位义弟看见的女子，大略是陶公的孙女辈，袁通判的岳家侄女。您既然与邓知府私交甚密，何不找邓大人求封举荐信，直接拜访袁通判？”

“果真还是要请广如兄指点迷径！小弟不知竟还有这层关系！”

“无妨，有事开口就是，愚兄虽没有你那般能干，探听些许消息还是无碍的。”

“诶，广如兄过谦了！”

得了这个线索，陈吉发也不久留，与刘成治闲聊片刻，便留下礼物告辞。

“哥哥，这个事……”

徐成洛原本以为陶姑娘就是普通士绅嫡次女，他是个小妾生的，靠着陈吉发的名头娶个这般女子便是心满意足，没想到，陶家远比想象中势大，若是这般光景，还是朝廷命官姻亲，倒真是不好办了。

“无妨，你是我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喜欢上人家，就要大胆去争取。就算最终不成，咱们努力过，也不妄青春年少，激情一场。”

“哥哥，这真是麻烦你了。”

陈吉发笑着拍了拍徐成洛的肩膀，以示安慰。

两人并未回江夏找邓来鸾。知府大人公务繁忙，哪能动不动为了这些小事叨扰？刘成治眼中邓来鸾与陈吉发私交甚密，有事自然要找领导协调，但陈吉发与他观念不同，做下属的首先要能办事，这等小事拿去骚扰领导，会让领导觉得你没轻没重。

或许这就是家庭环境带来的区别。陈吉发有系统，有金手指，从未觉得办事有什么困难，就像周之茂，从未觉得官场上人情世故有什么难得，因此反而混的很开，和谁都能结交。刘成治家中羞涩，自己解决问题的资源和能力都有限，所以很多时候需要依靠上峰，依靠贵人。在王朝政治清明时，这类贫寒有才学的士子自然能得上峰赏识，但到了王朝末年，吏治**，上峰也在投机钻营，这类士子便会被上峰讨厌。这，又是王朝阶级固化的一个缩影。

陈吉发直接去了袁府，递了帖子上门，又塞了些碎银子给门子，不多时便被迎到茶室等候。

袁通判下值后，听说家中有江夏来客拜访，有些奇怪。他不记得好友中有个江夏陈子安，但既然是新科进士，年少有为，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袁焻是实干派官员，想做事，能做事，这类人处世老道练达，即使心中觉得唐突，也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拿官架子压人。

到了茶室，便看见一袭牙白儒士长衫的高大青年，正端着茶碗在茶室内四处探看，与身旁的青年嘀嘀咕咕，似乎在品评墙上的字画。

官家茶室多半有字画、奇石、珍木等玩物，既是装扮，也是主家爱好，更是交流的契子。能懂，会玩，还能说上两句，品鉴两嘴，往往能迅速拉近与主家的关系，这些，都是要多年浸淫才能搞明白的事情，刘成治这般家庭出身的，很难接触，这又是阶级固化的缩影之一。

门子通传，陈吉发回头看见门口的袁焻，立刻放下茶杯，恭敬行礼。他身边那青年作势要跪，袁焻连忙将人扶住。

“无需多礼。请坐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