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方才声音不大,来人耳力远胜常人。
说话声亦是中气十足。
“周天师乃雍丘奇人,若是缘悭一面,本人枉自下华山一遭。冒昧打搅,不知能否有幸登顶琼峰一览亭台山色?”
声音裹挟真气,给人以远近模糊之感。
他自报家门,却也像在试探。
“贵客临门,请登穷峰叙话。”
周奕方才沉浸山风,举掌练鹤,意境尚未散尽,此时含着真气,那声音也在山间飘飘渺渺,像是驾鹤而下,丝毫不输给下方那人。
这意境一散,再出声可就是另外一个味道了。
不过,有此一声便也足够。
半道上的曹承允与岳师兄对视一眼,兀自一惊。
二人来自三秦之地,在华山练功。
华山势险,垂壁如削。那崖间栈道上,路过的商旅挑夫前后隔崖唱开山调,声音未及峰顶,转瞬就会被松涛吞没。
他们常行山崖,于松涛声中练功,有专门的行气法门。
这一口真气放在夫子山上,实是大才小用。
岳思归倒不是想震慑,而是要展己之长,引起太平道重视,免得叫人小瞧了西岳门庭。
可是...
他们方才听到那声回应,直如鹤唳冲霄,又隐没层云。
飘飘渺渺中的气势,似乎正是师父他老人家所说的气与神相合,那可是武学中的奇妙境界!
二人交换过眼神,这才收敛惊色,拾阶而上。
登顶后,周奕将他们请入峰顶小亭,围坐石桌。
初初时,大家自报姓名后便由曹承允接管话头。
先以接寿布道表明曹府对周奕的感激,作为当下三代子侄中的翘楚,由曹承允亲自登门,可见隆重。
当然,他还带来了礼物,已经放在道场。
周奕寒暄一阵,曹承允又告知那名矮胖道人的大致行踪,并未朝夫子山这边来。
接着...
“这封信是祖父托我交于你手。”
周奕接过,信上漆封未动,想来曹承允也没看过。
他倒有些好奇了。
见周奕盯着信,曹承允与岳思归对了个眼色,由岳思归开口。
这时将话头从接寿一事上引出,直指要害。
“周天师,敢问贵教可有留心宇文成都动向?”
周奕心下百转千回,微微颔首,这一点没必要隐瞒。
对方有底气问,知道的一定比自己多。
于是试探道:“想必鹰扬府军距雍丘不远。”
“不错。”
岳思归干脆道:“若非他们一路剿灭义军,刻下城中已是兵马杂乱。即便如此,不消半月,必入雍丘。”
“最要紧的是,宇文成都前来拜会太平教的可能十有六七。”
他咬着‘拜会’二字,留意周奕的反应。
这位年轻天师颇有养气功夫,丝毫不见惊乍。
这让他们默默点头,更为欣赏。
周奕不相信他们是无的放矢,遂问:
“太平道穷山小观,在雍丘赐符消灾,乃是顺应隋朝,抚平一方,更无僭越之事。如今义军遍地,宇文成都既尊皇命,又怎么会朝我这郊野来一趟?”
“周天师有所不知啊...”
曹承允站起身:“阳堌城有家刘记豆腐坊,经营数代,却在前些日子遭了难,一家老小被官兵带走。可猜到为何?”
“难道与豆腐有关?”
“正是!却又非天师所想。”
曹承允不再卖关子:
“传说淮南王刘安炼丹时,豆浆与炼丹用的石膏意外混合,这才有了豆腐。那刘记豆腐坊,为了买卖,便称得了淮南王的传承,豆腐点卤技艺源自西汉。
就是这条流言,让其一家生死不知。”
刘安...
周奕若有所悟,看向一旁的《淮南鸿烈》。
这时岳思归道:“前段时日,杨广在东都被一方士用戏法所骗,后来别有用心之人造谣生事,传世间果有道法,能得人生妙谛,长生久视。
杨广信了谗言,遂命人网罗道法,宇文阀便受此命。
淮南王刘安喜好黄老之学,曾有宾客千人,编《淮南鸿烈》内篇二十一论道,另有八篇二十万言,尽言神仙黄白之事。”
岳思归娓娓道来,丝毫不见停顿。
二人与周奕的目光一样,都盯在周奕拿起的《淮南鸿烈》之上。
这时已不用他们解释。
周奕幽幽道:“传说刘安又得《枕中鸿宝苑秘书》,服药后白日飞升,临行时,置盛药器皿于庭,鸡犬舐啄,尽得升天。”
亭中沉默数息。
岳思归与曹承允笑出声,当然是嘲讽一笑:
“如此荒诞之事,杨广竟然信了。底下人将刘记豆腐坊抄了家,逼问《枕中鸿宝苑秘书》的下落。”
言下之意,周奕如何听不出来。
太平道也呈黄老之学,自然是宇文成都的目标。
这就是他们想说的话。
周奕心底没全信,表面却像是失了分寸,佯装愁色:“岳兄,话已至此,你有何良策?”
岳思归道:
“想要在鹰扬府军铁骑下自保其实并不难,天下乱局已定,四海混沌,急需重整乾坤。若寻到这个乱世英豪,足以定住乾坤之人,不仅可保山门,还能鸡犬飞升,成一方大教。”
周奕在亭中来回踱步,跟着顿足急停,像是拿定主意:
“这位英雄是谁?请二位教我。”
“此人,正是密公...”
少顷,岳思归与曹承允一道下了夫子山。
周奕将他们送到道场门口。
望着二人背影,心中疑云大起。
这两个家伙神神秘秘的,今日拜山竟是为了这个?
给我送一份李密的录用通知?
曹家老太爷应该是个保守之人,否则接寿宴上,怎么连浑元派都不得罪?
当下李密没到瓦岗寨,还是杨玄感残党。
这身份比我太平道都敏感,曹芮年没那个胆子。
细细一想,全是矛盾。
周奕虽担忧夫子山,却也知道不能自乱阵脚。
对了,还有那封信!
他揭开烤漆,取信来看。
入目便是:
“周天师,若吾家儿郎提及乱世英雄,绝非曹府授意。此项,请转告老天师。”
好家伙,原来如此。
曹老太爷看得挺透。
叛逆的孙儿,操碎心的爷。
周奕摇了摇头,这封信中除了开头这一句极为关键外,中间一大部分都是客套话,表达谢意。
信末,却又给了另外一条消息
他不由多扫了几眼:
“嗯?这位密公...现下不知所踪?”
……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