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梁晨鱼都在昏睡,在飞机上,有几次梁晨鱼因为呼吸困难而惊动了整个机组的人员,Lucy不再哭泣了,她紧张而自责,她觉得她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她不该接起那通电话,就算知道了电话的内容她也不该把责任推给梁晨鱼,如果她不把消息传递给梁晨鱼,那么梁晨鱼便不必做出这个必然的选择,那么他便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坐上这班飞机,她紧紧地牵着他的手,紧紧地环抱着这个曾经比她强壮得多的身躯,她虔诚地祈祷着,曾经不被她认同的神明被她呼唤了一路,似乎,她只能请求这些她听不到、见不到、摸不到的更高力量的保护,她疯魔了,年纪轻轻的她终于明白了神明存在的意义,因为人类的权力财富以及自以为是的聪明才智和科技在此刻竟然毫无力量。
飞机一落地,她便陪伴着他上了轰鸣着进入机场的救护车,救护车一路闪着灯,把他们火速带到了医院,虽然他还昏睡着,至少他与他的父亲住进了同一家医院。更巧合的是,梁敬峰的症状与梁晨鱼的极为相似。起初梁敬峰以为自己只是得了普通的流感,因为他的身体一向强壮,平时的保养工作也做得很好,他每天都要做大量的运动,他有自己的运动教练;他吃得很少,几十年如一日地管理饮食;他有属于自己的健康管理团队,有人帮他定期做检查,他总能最先接触到高科技的加持,因而他几乎不会生病,他看起来要比同龄人年轻十几甚至二十几岁,所以当他突然发起烧来时,他并没有在意,以为睡一觉便会好,就如同以往那样。可那一觉是那么漫长,要不是家里的打扫阿姨发现他的异常,恐怕此时他已经永久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他的私人医生赶到梁敬峰的住处时惊慌了,立即把他送到了医院,因为梁敬峰充足的金钱供应,最好的医护团队为他做了最紧急、最全面的医疗救治,可就是这样,梁敬峰仍然昏迷不醒,肺部和支气管受损严重,加之梁敬峰儿时出过车祸曾摘除过脾脏,小腿也曾经粉碎性骨折过,一场流感唤起了身体里有关疾病的全部记忆,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困扰生活的疾病,而是心搏骤停,梁敬峰住进了IcU,不如此,那些四散在各地的亲人不会急匆匆地赶到梁敬峰身边,Lucy也不会接到那通电话。
梁敬峰与梁晨鱼这父子俩隔墙而住,带起了同样的呼吸机,脸色同样地惨白,Lucy在病房外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他,同时也替他守护着他的父亲,看着两张如此相像的脸,看着同病相怜的他们,这一刻,Lucy切身地感受到了血脉的意义,尽管她还说不清那血脉意味着什么,但是她隐约地觉察到了她自己的命运,与父母有关的命运,也隐约觉察到了所有人的命运,尽管那种看见和觉察如此模糊,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她触到了那扇门,很早地触到了。
此时与梁家父子同病相怜的人并不在少数,全球各地先后出现了同样的病例,病患不在少数,而且患病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些病症相似的病患的出现并非偶然,一场传染性极强、对人体破坏性极大的大流感正威胁着人类。
此时白落雁也躺在病房里,不过幸运的是,她已无生命危险,她的体力与精神渐渐恢复过来了。
刘然进到病房里,“真是太危险了!”
“公司里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安排好值班人员了,其余人都居家办公了。”刘然上前用手指戳了戳白落雁紧皱的眉头,“别着急了,反正情况已经这样了,也不只是咱们公司这样,现在全世界都暂停了,你就负责好好养病吧。”
“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可不是,谁能想到世界真有停摆的这一天,谁能想到咱们能经历到这种书上写得事情。”
“手机和电脑能给我了吗?”
“不行,王总说了,你现在养病是第一要务,其余的想都不要想,公司那里有他,反正现在很多业务都处于停摆的状态,也没什么要紧事儿。”
白落雁面露难色。
“我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那个林总吗?也是奇怪,我去找过他,但是他好像不在宾馆,我去敲了好几次门了,他都不在。我也给他打过电话,但是他都没接。你的那个学生Lucy原本请了一周假,但是居家办公的通知一发下来她又销假了,听他们部门的人说,她好像在英国。”
白落雁嘟囔了一句,“英国?”
“嗯,部门签到的时候她自己写的英国,谁知道一转眼跑那么远。”
“李健和欧阳青你帮我问问,他们没被我传染吧?”
“没有,我去李哥工作室看了,他没事儿,平时他也不出门,正埋头写新书呢,青哥那更不用说了,都没事儿,你看我天天跟你在一起不也没事儿吗?谁知道这病毒是怎么运作的,你就别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咱们这些人里就你身体最差,你都没事儿了,别人更不可能有问题了。”
“也是。”说完,白落雁无奈地笑了,刘然说得确实有道理,没有人的身体比她的更弱了,她稍稍放心了,也不再担心梁晨鱼的身体状况,可梁晨鱼的消失还是令她不安,这种不安里有担心,也有对旧事重演的恐惧,无论什么原因,他又消失了,她无比讨厌这种感觉,她觉得被留下的自己那样无力,一旦觉得被留下,她便会想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父母和她的好朋友小蚊子,种种思绪总是会在她身体里恶性循环着,她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把它们压抑到不被她察觉的位置。
“能不能不想了?”刘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下午你还有个全身检查,可千万不能有事儿,千万不能复发,甭管林总还是梁总,都别想了。”
刘然话一出,白落雁仿佛从梦境回到了现实,这些年下过的决心一下子以强有力的姿态占领了她的头脑,“不要回头,不能回头,不要依赖,不要期盼。”这些年,她每天对自己说着这些不要,这些字句已经成了只属于她自己的咒语,她默念过它们千百次,在生病的时候,在奶奶去世的时候,在事业受阻的时候,在一次次走投无路的时候,甚至在她登上杂志那天,在她与李健签约那天,在她终于可以稳稳地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俯瞰这富足的城市那天,她都对自己那样说过。
她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句,“不想了。”
三年前,一次连续加班后白落雁突然晕倒了,她被送到医院做了一番详细的检查,刘然一拿到检查结果便哭了,当医生说出甲状腺癌这几个字时,刘然真的看到了晴天霹雳的模样,那时她才知道,所有的文字都有它的来源,有它的形象,那形象如此逼真、丝毫不差。那时刘然如所有人一样,认为癌症便是绝症,医生的嘴不断地开合着,她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脑里心里只有那两个可怕的字眼。
在白落雁面前,刘然不敢放肆地发泄感情,她怕白落雁会更加恐惧,可令她意外的是,当医生详述病情后,白落雁竟然冷静地松了口气,“早就知道会这样。”
“医生,她每隔半年都会体检,之前都好好的啊,所有指标都正常,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不应该啊?这不合理啊?”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有些问题,现阶段的科学也没办法解释。”
“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哪块儿出错了?您再看看有没有拿错病例,或者说会不会机器出错了,您不是说科学还没发展到完备的阶段吗?那就说明总有哪块儿可能出错了呀?”
医生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希望这个结果是错误的,我希望每个病患都能健健康康地离开,但是数据就是如此。您也知道最近我们做了多少轮检查,所以”医生没有把话说下去,刘然心里的那一丝希望落空了。
不过,女人如果决定坚强,一个母亲如果决定坚强,那么她便会以最快的速度从泥土中把自己拔出来,无论那过程多么艰难、多么令人痛苦,她总能做到。她如此,白落雁也如此。
医生与刘然商量是否要告诉白落雁实情,刘然知道白落雁无法逃避,她必须与疾病正面对决,她的生命,一个女人的生命不该由任何人做主,无论她做出何种决定:决定生存,决定逃跑决定死亡,都该由她自己做主,而且,她知道,白落雁的骨子里有她也望尘莫及的勇敢,无论白落雁知道与否,她的勇敢没有人能夺走。
在病房里,刘然擦干了眼泪,露出了无比镇定的神情,“检车结果不怎么乐观?”
白落雁为了安慰刘然还笑着说,“不会是癌症吧?”
再次听到这两个字,刘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愣在原地不再说话。
“不会吧?真的是癌症?”
“嗯。”
那一刻,刘然转过头去,把目光投向远方,远方有楼,有树,有街道,有汽车,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更有耀眼的阳光,刘然的眼成了阳光下的泉眼,泪水不住地往外涌,连成了小溪,汇成了河流,由眼泪汇聚成的河水流经过她的脸颊,最终却无法归入大海。刘然紧咬着嘴唇,她拼尽全力压抑住自己即将爆发的痛苦与怜悯,她用袖子狠狠地再次擦干眼泪,她猛地把所有的悲苦都吞咽了下去,她转过头对白落雁说,“不过你别怕,现在医学很发达,没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她的话可能是说给自己听的,终于她还是没忍住,她一边哭一边紧走几步,双臂展开狠狠地环抱住白落雁,两个半路相遇的生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刘然放声大哭,白落雁也放声大哭,种种被压抑的情感,有关亲情的、有关爱情的、有关友情的、有关生命的,在这一瞬间爆发了,两个人什么也不顾,狠命地嚎啕大哭,哭声震天,穿过病房的门闯入走廊,在走廊里回荡,走廊里的家属和病患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侧耳细听那悲苦的、压抑的哭泣声,他们不那么好奇,但是眼里泛起了泪花,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都是与生命本身做着斗争的坚强的人,他们默默地收起眼泪,转身离开,可怜自己,也可怜这声音的来源,祝福着自己,也祝福这不幸的女人们。
两人哭过之后,白落雁为刘然擦干了眼泪,刘然也为白落雁擦干了眼泪,她们手拉着手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又把病情详细地解释了一番,白落雁说出了那句让刘然倍感辛酸的话,“早就知道会这样。”
经验丰富的医生听到白落雁如此说瞬时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白落雁淡淡地笑着说,“因为我曾期望如此。”
医生半晌没说话,刘然紧紧地攥住白落雁的手,低头不语。
白落雁做了个轻快的呼吸,“也好,石头落地了。”
医生鼓励她,“不要灰心,信心是最好的医药。我是学科学的,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科学相比于人的生命来讲,远远不够成熟,人的生命力顽强得很,只要你不给自己判死刑,那么奇迹随时可能发生。”
“我相信。”白落雁的态度让医生和刘然都生起了信心。
年过五十的医生鲜少看到这样的病患,也觉得新奇,苦涩的心稍感安慰。
当时,鉴于白落雁的病情,医生给出了两套治疗方案,一套积极手术、化疗的方案,不过成功概率不太高,而且白落雁需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另一套是依靠药物的保守治疗方案,优点便是减少病患遭受的痛苦,缺点便是属于白落雁本人的丧钟已经敲响。不过医生一再强调,所有的数据都只能做参考,并不意味着结果一定会如此,结果有可能更糟,但同时也有可能要比他们想象得好得多,每到这种时刻,医生都会部分地抛弃掉对科学的信仰。
这种情况下,没人能帮她做决定,没有人,若是她的父母还在的话,若是她的奶奶还在的话,她倒是可以依靠他们,可此刻,她只能靠自己。不幸中的万幸,她不再惧怕死亡,她接受任何结果,这是她人生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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