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生活的重锤一锤不落地击打到白落雁的命门上:公司面临绝境,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男友的背叛,她险些破碎,但她还是咬紧了牙;被那老男人羞辱,她怨恨自己太愚蠢,她必须挺过去;可那场车祸,夺走了她生命里最后一点儿光亮。还未真正品尝过人间的甜,她已经失去了所有。难道人生的甜只有那么一点儿?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但她只能怨恨自己怨恨老天,她再没办法承受这生命的重量了。
那天,她还处于惊恐之中,她不知道小蚊子把自己的父母叫来了北京,她仍旧沉迷在杭州之痛中不能自拔,她还在反复思忖着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她仍旧满身恐惧,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小蚊子离开了公寓。她蒙着被子躺在床上,手机静音,她就睁着她那双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她反复咀嚼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越咀嚼她越害怕,她不是害怕过去,但过去成了枷锁套住了她的未来,她六神无主,她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她让自己肆意地沉浸在这种胆怯中,如果她知道她即将要面对的事情,恐怕她不会这样放纵自己。
天色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屋子里的日光一点点地稀薄,她猛然回过神,想起了小蚊子的存在,她去找手机,找了好半天,手机上长长一串陌生号码的未接电话让她慌了神,等她赶到医院的时候,等待她的只有让她不敢相信、不能相信的消息。她不信,她不能相信。她咬碎了牙,她就是不能相信。
她在梦一般的场景里把三个人带回了家乡,在梦一般的场景里为父母办了葬礼,在梦一般的场景里接受了小蚊子父母的责骂和痛哭,她没哭,一滴泪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直到她在火葬场看见从冷柜中被取出的父母即将被推进焚烧炉那一刻,她一下子醒了过来,那一刻,她比她父母先碎成了粉末,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号啕大哭,如山崩地裂一般,她坐在火葬场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不住地拍打自己的胸口,眼泪如海啸一般将她自己吞噬,她只能号哭,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什么都做不了了,她自己的破碎有如树枝被折断,枯木可以逢春,大树有根基,总可以在来年再次长出新的枝条,但现在她觉得她的根基被挖出地面被焚烧了,她的整体不在了,她再无可以全身而退的家了,她什么都没了。她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在老家躺了一个月,那一个月亲友一直陪在她身边,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她真的一点儿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就那么没日没夜地活着啊,或者没日没夜地奔赴死亡。一个月后,有那么一瞬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告诉她,她还得善后,无论是哪一方面。人可真奇怪,那一瞬间她充满了力量,道德在这个时候还在束缚着她。她爬起来狠狠地吃了顿饭,她一口气吃了五碗饭,然后她的大脑不自觉地开始运转,她需要先做什么再做什么,步骤在她脑子里不断连接,一个缝隙都没有。她坐在梳妆台前,她被自己吓坏了,原本的她胖胖的,短短几个月内她已经瘦到眼窝凹陷,她不自觉地笑了笑,很无奈地笑了笑,以前总是拼命减肥而不成,如今终于瘦了,可这瘦再无意义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她想。
白落雁先是把父母经营的几家饭店都出售了,每一次在售卖合同上签字时,她的破碎的心都又被划上几刀,因为每一次签字,她都觉得自己亏欠父母太多。白落雁的父母都是聪明人,但是这一辈子都在做出苦力的工作,不是他们不够努力,也不是他们不够聪明,谁都无法阻挡命运的安排。他们年轻时也是骄傲的,是大胆的,只是他们出生在农村,出生在普通的家庭,出生在饥饱不定的年代,所以他们和大多数普通的人一样,干着普通的工作,挣扎着生活。白落雁出生后,她爸妈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白落雁身上,白落雁上学后,他们更加不敢太大胆,责任让他们只选择那些能给生活带来基本保障的工作,就这样夫妻俩一直为生活努力,不富裕但是能过得去。白落雁上高中时,夫妻俩为了陪读,在白落雁学校附近开了一个小吃店,就这样一开开了五六年,俩人起早贪黑忙里忙外,赚的钱足够白落雁学习和生活,好在白落雁是个争气的孩子,学习上从不用夫妻俩费神,就这样,白落雁在小吃店的供养下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大二的时候,白落雁暑假回家,她亲自给父母的小吃店做了规划升级,并且拿出她大学两年期间赚的几桶金给父母开了几家分店,父母各管各的,每人管两家,店的规模都不大,但每日的流水进账要翻了几倍,最重要的是,她的父母再也不用亲自操劳了,他们再也不用起早贪黑什么都自己干了,她的父母终于可以直起腰板展露自己的才能了,再也不用患得患失了。那个暑假,他们三口人一起找地段看房子,一起装修招聘,那个暑假现如今幻化成了一幅三口人一起吃庆贺饭的模样,爸爸妈妈的笑容此刻成了一把尖刀,扎在白落雁心窝上。
白落雁处理完这些事情后就去小蚊子家了,她只带了一张银行卡,卡里面有她家的全部财产,除了父母那间公寓以外,能卖的她都给卖了。她准备好了接受所有的责骂,她不介意,她觉得所有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这种寂静白落雁太熟悉了,这种寂静里有山呼海啸,有雪崩地动,也有钢针扎进皮肤里的轰隆,总之,掺杂着所有悲哀的巨响最终变成了这般寂静。小蚊子父母一夕间老了很多,这种骤然的衰老是奔向死亡的,尽管所有的成长和衰老都是奔赴死场的,只是这种奔赴更令人伤感。白落雁强忍着内心的悲伤,她嘴角抽动了几下,但终究无话可说,她只是跪在小蚊子的父母前,缓缓地磕了三个头,小蚊子父母号啕大哭,她们既怨恨白落雁,也没有理由怨恨白落雁,生而为人总会在如履薄冰的生活中遭遇种种不幸,他们这把年纪了,他们懂。当初是他们逼迫小蚊子考驾照的,是他们逼迫小蚊子一定要练习开车的,是小蚊子开的车,是小蚊子情急之下在高速路上猛打方向盘被后方高速行驶的大货车撞飞了,白落雁一下子也失去了双亲,这些他们都知道。到底该怨恨谁,彼此之间都没有一个答案。但是他们还是怨恨白落雁,至少此刻这样,无论如何,他们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白落雁留下那张银行卡,默默地离开了,她无计可施。
她买了张火车票赶回北京,那一阵子她总是满面潮红,不吃也不睡,但有用不完的精力,她风风火火地在公司处理各种事情。
人类的极限,是上帝接手的开始,上帝接管了白落雁。
李健对欧阳青说,“白好像回光返照一样,我有点儿害怕。”欧阳青也觉得白落雁的生命在一点儿一点儿消逝,明明看起来什么都很好,但是又觉得哪里都不对。白落雁的生命愈发轻飘,只差最后一股可以把她吹散的风。
当她放下刚刚签过售卖协议的那支笔时,她从上帝的手里滑落回人间,她如一根羽毛一样飘了起来,没有一点儿痛苦,她好幸福。她漂浮着,撞到了她刚刚拦下的出租车,她一头栽在地上,她又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她依然漂浮着,一切都如梦幻一般,她可以任意穿梭于整个世界,幸福地、没有一丝痛苦地,但她的身躯仍然在病床上输着液,随着液体一滴一滴地流进她的身体当中,她的身体把她拽回了这个沉重的人世,她在病床上睡了一个星期,其实她不愿意回来,所以她下定决心,她要离开。
天还没亮透,她一个人悄悄办理了退院手续,凌晨的空气凉到让人痛苦,大概那是冬季吧。她打车到北京站,买了一张最先发车的车票,她不知道车通往何方,不知道车会向南还是向北,那不重要,总之她坐上了那辆绿皮火车。
火车轮子敲打起铁轨,轰隆轰隆,火车穿过黑暗,驶入晨曦,天边的红越来越鲜艳,逐渐热烈起来,把整个世界都映红了,“这太美了!这太美了!”白落雁在心里赞叹,这一瞬,她明白了什么是美,什么是爱,“原来,美是光,是亮,是爱!”
但她的世界里没有了光源,没有了光,也没有了亮,她伸手去触摸那世界边缘发射出来的令人感到温暖的阳光,她对自己说,“我要到那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