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绍确实没有请动孟胜这个墨家巨子出手。
一直以来他对这些百家流派的态度,都是‘不主动、不拒绝’的渣男原则。
对待早已如影随形、似乎无处不在的儒家是这样。
对待分别在他长子和次子身上落子的佛、道两家也是如此。
这么些年来,他在墨家身上或许投入大了一些,但这也是类似雇佣的关系。
与孟胜这些真正的墨家高层其实牵扯并不深。
今日之事更是如此。
毕竟有着涂山老祖这样合格的打手在,他也没必要再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所以要想让他平白担了这份人情,他是不认的。
而眼看韩绍这副得了便宜却不认账的嘴脸,饶是孟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免不了有些气急。
“你小子未免太不厚道!”
听到这话,韩绍脸色一沉。
张口小子,闭口小子。
你这老瘪犊子,跟谁俩呢!
正欲发作,却听孟胜紧接着便道。
“对了,我家那小妮子此番也南下了,你准备如何安置她?”
此话一出,韩绍面色一滞,刚刚生出的那点恼怒,顿时化作不知该如何接话的尴尬。
“这个……”
想到那个曾经每次见了自己便追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假小子,韩绍不免有些头大。
老实说,她突然对自己表明心意的那一日,他还真是被吓了一跳。
要知道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还称呼自己为老师呢!
倒反天罡!
大逆不道!
逆徒,你莫非还准备冲师不成!
这可是孤此生也没实现的成就!
韩绍心中腹诽着,随后干咳一声道。
“巨子,孤好歹是她老师……”
只是他这话尚未说完,便被孟胜直接打断。
“老师?可有拜师之仪?可有叩拜见礼?可有旁人见证?”
说着,孟胜冷笑一声。
“这些都没有,算个什么劳子老师?”
韩绍强辩。
“终归有传道受业之实……”
孟胜道。
“我墨家传承万年、大贤无数,又岂需要他人传道?”
说完,不顾韩绍的恼羞成怒,孟胜冷哼一声。
“总之——老夫不管其它,老夫血脉单薄,传到孜儿这一代,便只剩她这一个独女,如何行事还请燕国公细细思量思量。”
呵,这老匹夫竟还威胁上孤了?
韩绍不满怒道。
“老贼无耻,哪有这般强买强卖的!”
可任由他如何发作,孟胜那老匹夫却是一副吃定了他的态度,只丢下一句。
“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她人就要到了,日后你待她好一些,我墨家自会替你卖命。”
“若她受了委屈……罢了,老夫也懒得当这个恶人,反正损失是你自己的。”
说罢,转眼间气息便已经消失在虚空当中。
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么大瘪的韩绍,第一次有种有理说不出的憋屈。
只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这老匹夫的话有些道理。
尤其是后面那句话。
孟孜那个昔日假小子在墨家机关术上的天赋太强了,若是寒了她的心,造成的后果与损失的确会让他很难受。
‘所以难不成真要……牺牲一下?’
此念头一出,韩绍莫名感觉有些羞耻。
“罢了,等她到了再说吧,回头先开解开解,若是不成……那就再说!”
这般自语一声,韩绍收起念头,不再多想。
转而望向被孟胜用剑尺敲死的并州刺史丁轨,嘴角泛起一抹嘲讽。
这世上总免不了这种滥竽充数之辈,借着时局造化有了几分积累,便以为自己是天下群雄之一。
却殊不知自己那点水平,甚至连为王前驱都不配,充其量也就是个龙套炮灰。
而今日死在孟胜手上,也算是应了天数了。
挥手将那份庞大的太乙本源收下,积累底蕴越来越深厚的韩绍冲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涂山老祖道。
“辛苦老祖了。”
面对韩绍的客套,涂山老祖有些不满道。
“君上既已经请动了他孟胜,又何必让老朽跑一趟?”
岁数大了,就好个面子。
只不过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忘了你青丘涂山氏现在还托庇于孤?
孤如何行事,还用得着给你交代?
“哦?老祖这是不想跑这一趟?若是这样,该早跟孤说一声,孤好提前准备其它后手……”
说到这里,韩绍稍稍顿了顿,才接着淡淡道。
“毕竟……孤也不是非老祖不可。”
这话一出,涂山老祖瞬间老脸涨红,最后讷讷道。
“君上,老朽……老朽不是这个意思。”
“老朽的意思是区区一个后辈,哪用着老朽跟孟胜那匹夫一道出手?传出去的话,没由来惹人笑话。”
虚空凝聚的法眼落在涂山老祖身上好一阵,而后才淡漠道。
“不是最好。”
说完,韩绍目光望向下方已成定局的战场,冲齐朔赞许道。
“不错,打得不错,没有让孤失望。”
已经斩下并州大将首级的齐朔谦逊一笑。
“此战一赖君上苦心筹谋、积累之功,二仗将士用命,末将只是占了几分苦劳,当不得大功。”
马屁拍得不错。
不愧是孤的心腹爱将!
韩绍心中舒爽,表示道。
“该你的功勋,孤给你记着。”
说着,望着下方早已按捺不住的一万白马义从,幽幽道。
“事情孤已经知道了,你做的很好,就给他们一个露脸的机会吧。”
压了他们这些久,再压下去就过犹不及了。
若是将他们的锋芒全都磨掉,就算收入囊中也没了作用。
齐朔闻言,点头称诺。
随后便当着韩绍的面传令白马义从,示意他们与一直隐匿在暗处的一营镇辽铁骑以及三万归化的蛮族仆从军可以动手了。
没办法,步卒的两条腿确实跑不过骑军的四条腿。
敌人骑军一旦溃退,若是己方没有骑军衔尾追击,就算是赢了也无法真正扩大战果。
所以此战说是以步对骑,可实际上最后的胜局还是免不了需要骑军来抵定。
不过在此战的这最后收尾阶段,齐朔还是补充了一句。
“能纳降就纳降,勿要杀伐太过。”
这一方略是战前就定好了的。
韩绍眼见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在离去之前,跟齐朔交代了一句。
“奉先要回来了,回头孤让他过来你麾下,你带带他。”
“另外,此战纳降的并州军就交于他统领吧,也算是孤给他的一个考验吧。”
韩奉先是韩绍这个燕国公的假子。
齐朔这算是名副其实的‘陪公子读书’了。
心中顿感压力的他,赶忙道。
“喏。”
“君上放心,末将定会护公子周全。”
韩绍凝聚于虚空的法眼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孤不是让你替孤养儿子,该如何就如何。”
说得冷血一点。
若是连这点风霜都承受不住,他收这个假子有什么用?
当然,到底已经在膝下养了这么久,感情肯定是有的。
韩绍也相信韩奉先的能力。
所以在说完这话后,便没有多说。
法力一散,那道凝聚的法眼便消散在虚空中。
并州刺史丁轨一死,整个并州便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
将这边交给齐朔,韩绍是放心的。
至于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拿下并州,天下人会怎么看他,韩绍没有太过在意。
反正此战的开局是并州军先攻打的他镇辽军。
这谋逆造反的名头,并州刺史丁轨已经背上了。
等拿下并州后,韩绍自会上疏太康帝,请他遣下新任并州刺史。
嗯,他韩某人大雍忠良也!
什么趁新任刺史没有根基、立足不稳的机会,实际上掌握并州全境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
……
“呼——终于要到家了!”
一行雍蛮混杂的数千骑军,旌旗招展,踏着一路南归的风尘,如今总算是远远看到了冠军城的轮廓。
其实最开始他们没有这么多人的,只是这一路走来人数却是越来越多了。
初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等到临近家门口,竟已经翻了数倍有余。
没办法,这一路来沿途各个部族千方百计地将族中最具天赋的族人往使团中塞。
说是要为君上效力、为过去赎罪,实则不过是想替自己的部族谋一个前程、寻一座天大的靠山。
而这口子一开,后面就刹不住了。
除了所谓的‘盛情难却’外,主要是韩奉先和李神通这两个主使也想明白了。
草原需要平衡。
为了避免某些部族因此打着君上的名头欺凌、吞并其它部族,索性每家收上几个。
既加强了中枢对草原的联系,也能平摊‘大义’。
所以对于这些随同使团一同南下的草原‘天骄’,韩奉先和李神通其实都没有太过在意。
真正让他们心急如焚的是,君上已经出兵了。
尽管他们再是努力的压缩行程,终究还是误了时间!
一想到自己那些羽林卫的袍泽已经上得战场建功立业,而自己只能在草原上苦熬行程,早已对这一日期盼已久的他们,如何能不着急上火、归心似箭?
不过在冷静下来后,他们也知道事已至此,急也没用。
“只期望父亲能打得慢一点,别等到我们回去只能吃些残羹冷炙……”
听到李神通的祈祷,韩奉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真是个大孝子。”
凡战,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若是打得慢了,无疑是战事不利、陷入了苦战。
若真是如此,他老子李靖屁股下的位置坐不坐得稳还两说,军中袍泽又要牺牲多少?
李神通闻言,也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讪笑一声。
“是我口不择言了,可我这不是急了嘛……”
说着,又苦着脸道。
“也不知道回去后,叔父会如何安排我们俩个。”
羽林郎卫,担着个‘天子’亲军的名头,又沾着几分‘天子’门生的名义。
一旦拆解进入军中,就算是寻常羽林郎也不可能从小卒做起。
而他们两个身份又极为特殊。
故而难免会在期待中带着几分忐忑。
“我都听父亲的。”
见自己这少时好友说了句废话,这次轮到李神通翻白眼了。
不过很快他便凑到韩奉先面前,嘿嘿笑道。
“你今天有没有去给你那位……嗯,阿娘问安?”
不喜欢跟人这么亲近的韩奉先一把将他那张大脸推开,再听得他这话顿时一阵羞燥。
“滚!”
李神通说的那位阿娘,自然不是乌丸和雅。
而是归来途中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说起这事,一向以冰冷面目示人的韩奉先就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给自己埋起来。
那一日,他们途径草原某处铸造厂区时,一行车驾从中驶出。
并且手持燕国公信物,说要与他们一道南下。
本来他们谁都没有太过在意,毕竟那一行人身上的墨家麻衣太过明显。
而早已习惯了墨家存在的他们,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直到后来有一天,阳光正好、微风也正好卷起了车帘。
那一袭清冷疏离的面容,就这么出现在不少人面前。
很好看,但真正特殊的是那女子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
那一日,韩奉先也在人群中。
站在最前方的他,也看得最清楚。
从来不懂得什么男女情爱的他,在女子透过车帘投来目光的那一瞬,整个人僵硬了一瞬。
尤其是女子在看了他一阵后,将他叫了车前,温声说了几句话。
接下来的连续几日,韩奉先都有些失魂落魄。
在李神通的追问下,他终究是忍不住坦白了心思,然后……就发生了足以被韩奉先视作一生梦魇的一幕……
就在他在李神通那混账的撺掇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次走到那女子面前,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
那女子忽然开口道。
“奉先啊,我不知道你父亲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不过我还是想听你唤我一声阿娘……”
阿娘!?
那一瞬的温言软语,有如一道惊雷,似乎将韩奉先劈成了两半。
‘阿娘?阿娘!不!不可能!’
‘我不会看错!她明明与我一般年纪,怎会是……’
的确。
要论年纪,孟孜与韩奉先确实是相差仿佛。
甚至就连当初与韩绍相遇时,孟孜还只是个整体脏兮兮的假小子。
可有时候人长大、长成,其实很快的。
很快便从金钗之年到了及笄之年,然后又一转眼就从碧玉年华到了桃李花信。
而这过程中,孟孜也从昔日脏兮兮、喜欢捉弄人的假小子、混世魔王,蜕变成今日这般端庄、知性的模样。
只是与寻常闺阁女子舞文弄墨的‘知性’不同,一张张繁复阵法、机关图纸勾勒出了她有别于世间绝大多数女子的理性风韵。
而也正是这份理性点燃了某个假子眼中本该淡漠冷静的火焰。
时至此刻,韩奉先依旧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喊出那声‘阿娘’的,他只记得回去后李神通这个狗东西一边怜悯、一边憋笑的扭曲模样。
……
实际上,孟孜并不知道韩奉先的想法。
她只是看到韩奉先在自己面前扭捏不自然的模样后,这才厚着脸皮‘袒露’了她跟韩绍的关系。
想的其实也很简单。
无非是在听说韩绍对这个假子很看重后,跟他拉近关系。
这样的话,等她上门跟韩绍要一个名分时,能有几分底气。
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冠军城轮廓,心中越发忐忑的孟孜轻轻推了推架在白皙琼鼻上的金丝琉璃镜,下意识取出了那枚一直被她珍藏在怀中的银簪。
尽管她也只知道,这枚银簪不过是那人当初为了哄自己开心,随手送出来的。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过去的她只是个脏兮兮的假小子,可现在——
“老师,我已经长大了……”
这一刻,被墨家巨子评价为‘有成圣之姿’的墨家未来巨擘,恰如怀春的少女。
那双天生的桃花眼,毫无半分理智,只有绵绵情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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