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后来

战争结束了。

没有意外再次到来,没有任何的不情愿,没有半句废话被付诸于口,在那道剑光将荒原群山一分为二的瞬间,万事都已尘埃落定。

大秦的将士们在沉默中接受失败。

荒人们因信仰的离去而惘然痛哭,无声。

道门援军和叛乱的荒人生不出喜悦,惘然震惊。

在这盛大的沉默中,长风如江河浩荡,送顾濯重回荒原某处。

裴今歌就在那里。

她看着那一袭猎猎飘来的黑衫,挑了挑眉,心想你在这种时候还能仙气凛然?

竟是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吗?

这般想着,来到她身前的顾濯陡然倒下,如若冰山被撞崩塌。

裴今歌愣住了。

直到她被顾濯撞倒,跌入布满积水的地面,引起浑身疼痛时才是堪堪反应过来。

为了挥出那一刀,她付出险些就要坠境的沉重代价,此刻无疑是重伤之躯。

然而顾濯的伤势却要比她更重。

仅剩一线。

与死。

“起得来吗?”

裴今歌带着痛意问道。

顾濯试图仰起头,想要望向她的眼睛,然后发现这似乎不太礼貌。

他的动作因伤势被迫缓慢,致使那柔软的触感变得格外的清楚。

“很难。”

“我懂了。”

裴今歌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你会来我这里。”

顾濯也明白了。

想着那已散去的风,他的情绪不禁变得有些复杂,心想你果然是我收过最好的徒弟。

裴今歌没再说话,小心翼翼地让他翻了个身,再扶着他的腰坐起来。

整个过程中,顾濯什么都没做,也做不了。

“这样可以吗?”

“嗯。”

“伤成这样,为什么还要装?”

裴今歌很是不解。

顾濯想了会儿,撒了个谎:“为人师表。”

毕竟他总不能说这是我徒弟的意思。

裴今歌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侧着头,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遍,说道:“那要我帮你整理一下吗?”

顾濯说道:“谢了。”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说道:“真不客气啊。”

她忍着痛,以自己的审美去让顾濯不再狼狈。

两人开始说话。

关于最后的时刻,关于天穹上的对话,以及最后那道剑光为何而起。

顾濯没有隐瞒的理由。

裴今歌听得很认真。

话到最后,她突然问道:“有什么想法吗?就现在。”

顾濯沉默了会儿,笑了起来。

“有的。”

“我想听。”

“梦醒人间看微雨。”

“诗?”

裴今歌很意外。

顾濯望向雨中天地。

有清风穿发而过,卷起残破衣袂,他感慨万千:“江山还似旧温柔。”

……

……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

道门中人到来,顾濯和他的老朋友一样坐上轮椅,但推车的人却不是裴今歌或者林挽衣,而是求知。

不再无知的青年杀手对自己的位置十分得意,却不敢展露出半点沾沾自喜,神情更为严肃。

死亡没有再一次到来,因为顾濯始终厌恶杀戮。

大秦的铁骑放下手中兵刃,卸甲。

失去信仰后的荒人,需要新的精神支柱,然而顾濯对此无任何兴趣。

只不过在离开前,他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可是,春天已经来了,不是么?”

荒人们在雨中回望故土。

见群山渐青。

荒人痛哭。

在哭中笑。

……

……

玄都之上。

余笙收回北方的目光,唇角牵起笑容。

阳光照亮她的眉眼,再是好看不过。

林浅水小意问道:“您……不用节哀了?”

“还是要的。”

余笙微笑说道:“但至少是不用在今天难过了。”

……

……

皇室的车队自白帝山驶出,绵延数里之长,朝神都归去。

白皇帝坐在其中一辆马车上,晨昏钟的碎片如数摆放在他的身前。

他静静地观摩着钟身上的道纹,没有往荒原的方向多看一眼。

直到白浪行忍不住开口。

“父皇,您最后为什么要帮顾濯?”

“为什么不帮?”

白皇帝不假思索发问道。

白浪行愣住了,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心想那难道不是杀死顾濯的最好机会吗?

更重要的是,昨夜的那一切不都是因此而来吗?

白瀛洲平静说道:“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变的,非要说有,那只能是时间。”

顾濯的死亡当然重要。

但与渊岱的活着相比起来,这就是可以放弃的。

况且,他不介意和顾濯再做过一场。

……

……

清净观中景色盛名天下,其中又以檐下雨为最。

昔年有词人赞曰:与谁同坐?夜雨清风我。

天光微黯,远方山峦呈着青黑色,如是泼墨而成。

顾濯在屋檐下,轮椅上。

魏青词站在雨中,任由衣衫被打湿,没有说话。

数日之前,一封信被求知亲自送到易水中,信上只提了一件事。

——你有一剑的机会。

在看到这句话后,魏青词打消了拔剑自刎的念想,独自来到清净观。

顾濯收回目光,不再去看远方如若泼墨而成的青山,说道:“出剑吧。”

魏青词在沉默中递出手中剑。

剑锋刺破无数颗雨珠,于一个呼吸中,来到顾濯身前。

然后止步不前。

停在顾濯的两指间。

魏青词笑了起来,看着轮椅上的青年,仿佛看到了那位老人,嘲弄问道:“何必给我这个所谓的机会?”

“我没想过让你活着。”

顾濯松开手指,视线停留在剑上,轻声说道:“我只是想看清楚一件事。”

魏青词笑得更放肆了,大概是觉得这句话太假,冷声说道:“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现在的你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看清的?”

顾濯没有生气,平静说道:“你的剑。”

“准确地说……”

他的语气几分温和,很有长辈的风度:“你的剑能不能羽化。”

魏青词愣住了。

下一刻,顾濯说出那个与他猜测如出一辙的判断:“答案是可以。”

片刻的沉默。

魏青词霍然睁大双眼,松开握剑的手,在雨中踉跄着不断后退。

青石板上的积水不断被踩破,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带起愤怒的回响。

“你要杀我就杀我,何必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

顾濯摇头说道:“我真没这么无聊。”

魏青词怒不可揭,挥手打散雨水,呵斥骂道:“你就是在羞辱我,要不然你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这种话?你以为你的想法能得逞吗?我不会后悔我做的一切选择……”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顾濯一脸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话。

“直到今天我才看到你的剑,你让以前的我怎么做判断?”

寂静一片,雨声淅沥不止。

魏青词想起了很多。

是啊,他从没有在顾濯面前拔出过自己的剑。

无论是在沧州,还是易水外那次并不愉快的见面……他都没有拔出过自己的剑。

连一次都没有过。

为什么呢?

魏青词想不明白,无法对自己给出一个答案。

于是他疯了。

……

……

“为什么你要和他说这些?”

林挽衣不解问道。

顾濯说道:“王祭是我的好朋友,而他提过魏青词那把剑的名字。”

林挽衣很好奇,说道:“然后呢?”

顾濯带着憾意说道:“离烛是一个很动听的名字。”

……

……

伤势在雨水的流逝中不断好转。

楚珺和谢应怜自南方归来,后者无所事事。

前者则是推着那张轮椅在熟悉的风景中行走,让师父得以散心。

林挽衣却是在雨中把伞撑起,向西北方走去,要完成剑道宏愿。

在道别的时候,她试图把且慢留下来,但遭了顾濯的拒绝。

她因此而生了很大的气,甚至想要甩巴掌,只是没舍得。

就像林挽衣离开之前那样。

如今整个世界都知道,顾濯终将再次步入未央宫,与白皇帝结束这将近两百年的恩怨。

谁也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天。

在结果到来之前,人们唯有进行等待,把其余所有事情搁置一旁。

某天,伤势痊愈的裴今歌来了,带着余笙的亲笔信。

“长公主殿下不会管你们的事情。”

“嗯。”

顾濯笑了笑,说道:“换做是我,我也不乐意管。”

裴今歌看着他的侧脸,说道:“这也是我的态度。”

顾濯说道:“好。”

裴今歌忽然问道:“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

顾濯偏过头,与她对视,说道:“我很高兴。”

裴今歌墨眉微蹙,声音微冷说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顾濯认真说道:“我喜欢你。”

裴今歌愣了愣,有些生气,面无表情说道:“您是长公主殿下的丈夫,还请不要和我说这种莫名其妙到极点的话。”

顾濯看着她,笑着问道:“这就是你不喜欢我的理由吗?”

裴今歌忽然沉默了。

顾濯微笑说道:“那天你承诺过的,等我活下来后便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

裴今歌很恼火,但说不出话。

顾濯想了想,敛去笑容,诚恳说道:“我十分高兴被你喜欢着的事实。”

裴今歌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说道:“然后呢?”

“就算这是事实,可我没脸站在长公主殿下面前。”

她咬着唇,盯着顾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句话:“难道你能改变这个事实吗?”

顾濯没来得及回答。

站在旁边的谢应怜便已抢先开口,语气理所当然至极。

“很简单啊,这有什么难的,让他给林挽衣也娶了不就是了?”

“你一个人觉得没脸,两个人凑一张脸呗。”

……

……

檐下一片寂静。

空气安静得像是死去。

楚珺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望向谢应怜,心想你这是要死吗?

想着过往结伴同行的情谊,她无法视而不见,以最快的速度问了顾濯一句话。

“师父,庵主给你留下的第三个问题到底是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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